秋阳斜照,微风送爽,正当申初时分。容辉回到后屋,已累得不行。见绿衣在屋外熬粥,凌霄还在西梢间闭门打坐,也松了口气。心知身心皆疲,精神迟滞,并不适合运功炼气,索性让红袖打水洗澡,稍事歇息。
东净室里,他四肢浸入热水,缓缓放松,倦意直往上涌。一颗心平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过冲动:“这一回,祸可闯大了……”看着那飘渺变幻的热汽,头脑又昏又沉。不觉间垂下眼帘,呼呼睡去。
容辉心有所念,忽然梦见自己拼命奔逃,一个百丈巨人盘坐云端,在身后紧追不舍。衣饰辉煌,闭着双眼,左手中托着个琉璃酒杯,就要罩住自己。每一掌拍下,恰好压在身后。大地一震,心惊肉跳,腿酥骨软。
他急中生智,想起自己还会遁术。依法施为,纵身窜出。可身子一沉,一跤跌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直吓得心神剧震。眼看着玉杯罩下,只觉身子一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容辉一惊而醒,见还在大沐盆里,才松了口气。又听身后红袖提醒:“二爷,水凉了。”循声见纱窗外天色已暗,应了一声,又问她:“夫人怎么样了。”
后屋西梢间里,凌霄盘坐炕上,运气化开了药力,心火渐旺,血流渐暖,人也清醒了不少。身体虽还麻木,却也能知冷暖。觉得生还有望,精神一振,又检查起身体。
她想逼出毒素,功力到处,却似渔网过水,哪有半分效用?不由骇然:“这是什么毒,竟融在了我体内……好像又不是一般的毒,竟似要麻痹我全身,凝固我全身气血,直接把活人变成死人……好可怕的毒,幸亏赏赐去黑市,买了一枚有‘七转护心丹’,又有师兄带回来的‘雪参玉蟾丸’。不然,我早已心停气绝……”又暗自庆幸:“我将气血连成了一气,血行快慢些许,倒不打紧……只是气力被牵制住了,这样用药物维持,也不是个事……”睁开双眼,又觉得全身空空荡荡。
身体本能排异,修炼者洗髓易筋后,非但百毒难侵,还能渐渐散出体内毒素。筋骨清灵,自然百邪不扰,百病不生,延年益寿。凌霄身中剧毒,体内正邪相激,本已虚弱无力。全身又麻木不仁,哪里还能动弹?轻叹一声,只好喊来红袖帮忙。
红袖守在屋外,忽然凌霄招呼,欣然应承:“夫人,您好了?”拉上蓝绸,进西梢间一左一右,搀起凌霄,在屋中散步活血。
时当夕阳落幕,她由两人搀扶,踩棉花般走过几圈后,又有了些只觉。听说容辉在山外大战了一场,泡在澡盆里睡着了,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盛装吉服,自嘲了一通,吩咐红袖:“你去二爷跟前服侍着。”待她下去,又吩咐绿衣:“扶我换套衣裳。”
容辉用竹冠束发,换了套蜀锦深衣。走出净房,迎面只见高山后夕阳已落,山巅还挂着一抹余晖。问好声中,走回后屋,看见凌霄用丝带挽了个缵,穿了套秋香色齐腰襦裙。菱纱灯旁,脸庞雪白晶莹,透明一般,心里不由发酸,连忙扶住她问:“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凌霄挤出一丝微笑,由容辉扶着,到西梢间坐。绿衣端上粳米粥,红袖随后来禀:“夫人,太夫人知道您醒了,派燕婉来看您。”
凌霄微笑答应:“请进来说话。”眼见珠帘撩起,燕婉梳了“垂鬟分肖髻”,穿了套银红色齐胸襦裙,走进屋看见凌霄无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站起身说:“太夫人是要亲自来的,又怕您拘束。说请您安安心心地养病,不用晨昏定省。内院的事,也请您放宽心肠,暂由大夫人上山主持。”
桌边灯前,凌霄点头应承:“替我谢太夫人关心,等我好了,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又让红袖送燕婉出门。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既无冷热,也无味道,直如嚼蜡,哪咽得下去。
容辉见凌霄低头蹙眉,心疼得不行,柔声相劝:“不好吃,也要吃,来……”主动坐到她身后,端了宫碗拿银勺喂她。
暖意自凌霄心底溢出,在脸上绽开成一抹微笑。她顺势靠上他的胸膛,低下头刚喝两口粥,红袖进屋回事。灯火辉映之间,感受到屋里的暧昧,连忙低下头说说:“大爷来了,有事找二爷……”
“知道了!”容辉应了一声,又舀了一枚红枣。
凌霄见身后的家伙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不由腹诽:“爷呀,那可是你亲哥,让人知道,该怎么说我……”虽也不想他走,暗叹一声,只好提醒:“师兄,大哥亲来,肯定是有大事,你先去吧……”
“还有三口,你先吃完!”容辉应了一声,继续拿勺子喂她。
“三口……”凌霄看着小半碗热粥,暗皱眉头:“那是你的三口……”怦然心动,耐着性子过了把“宠妃”的瘾。
秋月如钩,星辉灿烂。兄弟俩出后屋时,丫鬟们正在廊下掌灯。容辉走到荷塘边的鹅卵石径上,才开口问:“都到山下了吗?”
“都到了!”容光边走边说:“‘驱逐令’发出去了,各城已经戒严。各家纷纷致函,表示拥护‘灵山道统’,与凶手势不两立。丹山剩下的‘四友’说毫不知情,上山来请罪,已经被收押。陈舅爷派来的‘刑讯师’果然有一套,问出了不少东西。只要他们知道解药的事,应该能有结果。”顿了顿,又问容辉:“那些人怎么处理,怎么向朝廷交代……”
容辉一阵头疼,呼出口气,毅然决断:“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既然立了秋,后天押到阳都处决,公告天下。朝廷、黄家,就让他们看着办吧……”叹了口气,伸手相请:“一起去山下!”足下生云,带着容光直奔南城。
“指挥使司”衙门大堂里,容辉连夜照会福地内六品以上军官,将防御中心调整到了石城,旨在阻击闽南东进的倭寇。又将原本种地、炼功、养马的一万军户,编为两卫正规军,由周锦和燕翔暂代“指挥使”。众人皆有升赏,自然满口赞同,直议到黎明才散。
翌日清晨,容辉开启传讯阵,用“仙”字第七十二号勘合上表朝廷,陈说情由。表文一出,天下哗然。各地仙派、藩王,纷纷致函,表示支持。各地言官纷纷上奏,弹劾容辉不顾国本,滥用私刑。
时当宣府门户“新开口”,被牧族大军包围。朝廷正全力调兵救援,只能留中不发。“春申灵君”则亲致书信,劝容辉将七犯押上燕京,交付朝廷,由“三法司”定罪量刑,以正视听。
日下塘边,内书房里,容辉站在中厅窗前,又看了一遍潇月译出的书信,轻哼一声,横眉冷笑:“老狐狸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中毒的不是你媳妇……”
“我也觉得黄老爷子的建议值得考虑……”潇月用红宝石头饰扎了“凌云髻”,穿了身青丝襦裙,站在容辉身边,据理力争:“毕竟主犯已经伏诛,那七个武士也是知情的……”
“既然知情,就更该死!”容辉皱眉轻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潇月蹙眉轻斥,接着说:“他们去了燕京,也少不了一番刑讯。到时候真相大白,我们再邀人上表,要求处死那七人,朝廷还敢放人不成?这样,也能避免东瀛人将矛头直接指向我们。”
容辉觉得有道理:“两国利益之间,一个公孙家的孙子,也就是个孙子。只要朝廷出面,自己要面对的,也就是一个公孙家……”越想越不舒服,轻哼一声,抛开书信,拂袖就走,直往外书房去。
“你……”潇月气结,捡起帛书,见容辉已经走远,只急得跺脚。忽然看见蓝绸从门口过,灵机一动,欣然招呼:“等一下!”快步迎出。
时当午后,蓝绸帮周氏理完了内院庶务,正要去回复凌霄。见潇月从书房出来,敛衽行礼:“姑娘什么事!”
潇月素知凌霄聪慧,微笑嘱咐:“把这封信交给你们夫人,别让你们爷看见!”将帛书叠好了递到蓝绸手中,只觉扔出了个烫手山药,转身就走。
容辉走到“垂花门”下,恰好被潇娟拦住。她穿了件紫罗襦裙,捧着份硬壳锦册,微笑招呼:“师兄,‘结巧礼’最后的定案,必须要和你商量一下!”说着伸手请向前屋。
容辉一阵头疼,只好跟她走进东梢间书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在北窗前的方榻上坐下,漫不经心地说:“有话快说……”游目四顾,见墙前书架上满是书册,不由咂舌:“不就是些针头线脑的事吗,怎么这么多东西。”
潇娟坐上东首交椅,听言肃然起敬,郑重解释:“这是从弘孝十一年,到现在的所有账目……”会过意来,蹙眉轻嗔:“别打岔……”展开锦册说:“演礼的地方,定在‘渊渟园’后院,祖师殿前。所有装饰用布,定为七彩颜色。这样,既给了黄家面子,也不至让你那位难堪……”
容辉听得昏昏欲睡,待她说完,仔细回想一遍,觉得无微不至,很是妥当。他由心佩服,刚想说话,张开口却打了个哈欠,又见红袖来禀:“二爷,夫人来了。”潇娟眸光轻闪,站起身适时告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