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这样了。”我下意识地开口道。

　　慧慧的眸子在那个软弱无力的身子上面盯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这都三四天了，水米未尽，难道还能生龙活虎的不成。”

　　我郁郁地点头，现在的慧慧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一想起自己先前所涌动的那种报复的快感——我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哪有理由说她呢。

　　“李姑姑，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会是断气了吧。”慧慧的嘴角扬起一抹寒意，“戕害嫔妃这样的大罪我客映月可是担当不起。”

　　“夫人说笑了，纵使有了您的吩咐，但她毕竟还是皇上的妃子，我们做事自有分寸。她仗着自己曾是皇帝的宠妃可是蛮横的不得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敢给她用刑，只是一味这样饿着她。”李姑姑凑上前来，弯下身子，无比讨好的样子。

　　“说的也是，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解释。”

　　“夫人别担心。”李姑姑一边说着，一边又对外头站着的两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会意地走进来，一人端起一盆水对着那个身子就一股脑地浇了上去。

　　干枯的头发在瞬间变得湿润，死气沉沉的面容也在两盆水的合力作用下透着一种诡异的鲜活——我不禁想起了回光返照。

　　深吸了一口气，立即遗忘掉这个惊悚的想法。

　　那个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依然闭着。

　　“夫人，她醒了”李姑姑道。

　　慧慧咽了口唾沫，忽然看向我，淡淡道：“去彻底弄醒她。”她在叫我，我用手指着自己的下巴，疑惑到了极点。“还是奴婢去吧。”李姑姑上前两步，狠狠地踹了那个女人一脚，那个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一直闭合着的眼睛在身体的一阵强烈震荡中勉强地睁了开来。

　　“她毕竟也曾是个娘娘，你居然这样不恭不敬，就不怕她翻身之日找你麻烦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小小的姑姑，居然敢随意欺凌一个妃子，可是在慧慧面前她却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样子。

　　“出去。”我大吼道。

　　姑姑听见我的话，立即转回头来，满脸的茫然，想必是碍于慧慧在场的关系，她只得抑制住心中的怒意，强迫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宫里一般也没有人敢轻易得罪，毕竟谁也保证不了自己没有落魄来此的一天呢。

　　“你出去吧。”慧慧略微叹了口气，“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你给我在外头看着，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拦在外头。”

　　许是瞧见慧慧都没理会我的发飙，她又换上一幅献媚的样子，陪笑道：“夫人尽管放心，就是一只蚊子苍蝇也别想进来。”这个家伙的说辞还真是没有创意。

　　“奉圣夫人，洛英先行告退。”这个地方，我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多待，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是毫无知晓的欲望。

　　说罢，不等她应声，我就要出去。

　　“站住。”慧慧斩钉截铁的阻拦声，意料之中的出现在我的耳后。

　　“奉圣夫人，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听得出她在克制心中的不悦。

　　“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到时候我便再也不是乾清宫的洛英姑姑，而只是浣衣局这些姑姑口中一个粗使丫头的名字。”

　　“不会的，皇上对你那么好，再说有我在这里，谁敢动你分毫。”慧慧显然是被我刚刚的话给吓到了，说话的声音竟也开始颤抖起来。

　　“在这个乌鸦变凤凰，凤凰变乌鸦的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前一刻一个妃子可以耀武扬威，而后一刻一个姑姑便可以肆意欺凌一个妃子，你说这是不是很耐人寻味。”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闭嘴缓和气氛，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就好像是在跟什么人赌气一样。

　　“别再说了。”慧慧微微低头，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人都说逍遥一日是一日，可你倒好偏偏是把好事情都往坏处想，说你这是居安思危吧，要是为了居安思危日子要过的这样患得患失，那依我的性子还不如死于忧患来的痛快。”

　　慧慧说的句句在理，我再是不能和她为此而苦苦纠结了，长长呼出口气，尽量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要让我来见她。”

　　“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你来了。”她在口中喃喃自语，“不过这样也好，该是叫她见识见识这宫闱内的残酷了。”

　　待我和慧慧处理完“人民内部矛盾”再度看向她的时候，就见她眼睛瞪了老大，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这样子的一个人，哪里像是被饿过三天三夜的人呀。对呀，这样的神采奕奕，难道不是很诡异吗，我又一次想到了一个无比惊悚的词汇叫做——回光返照。

　　“我说奉圣夫人，你家小妹哄好了没有，你巴巴儿赶来见我，想必不是为了当着我的面哄自家小妹玩的吧。”

　　“当然不是。我只问你一样，你为何要谋害皇上。”谋害皇上，慧慧这里明显就是在有意的挑刺，一个妃子想借助游湖的机会，邀皇上泛舟湖心，从而获得圣宠，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我都想帮她说话，可面前的这个人是慧慧呀，我不能这么做——立在原地当听众，最好的选择不过如此。

　　“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冷厉的眸子毫不客气地在慧慧身上一扫，在扫向我时，稍稍缓和了一些，小声问道：“洛英姑姑，你说呢。”

　　“娘娘说笑了，洛英不过是奴婢，哪里担得起娘娘称一声姑姑。”我微微垂首，不敢点头，更加不愿意违心的摇头。

　　她冷笑出声：“哪里担不起，你没看见你使使小性子，宫里人人惧怕的奉圣夫人都要低声下气的安慰你。”

　　“你们两人说够了没有。”慧慧的脑子大概都要炸了吧，听着身边的两个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如果不是你，皇上或许就不会有事儿。”慧慧的语速渐渐放缓，就连语调也是少见的温和。正在我无比吃惊的时候，就听那妃子道：“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自然是洪福齐天，早早地醒了。”

　　“那就好，听到这个消息，臣妾死之前多少也能够少一些愧疚之意。”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个大包袱。

　　“在我死之前，我想给你说一个故事。”完全出乎我和慧慧的意料，她悠悠地张口道。

　　“一个故事。”慧慧低声重复了一遍，“你要是愿意说出来，我就听着。你也别怪我。皇上那里是力保你的，可是谁让你先前犯了那样大的过错，所以你这次是必死无疑。即使我愿意保你，朝廷上的言官御史怕是也不答应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吧。”慧慧摇了摇头，一幅倦怠的模样。

　　“在说故事之前我斗胆问奉圣夫人一个问题。”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忽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错觉，此刻的空气里正流转着一种——平淡而悲凉的窒息感觉。我站在一旁，拼命嗅了嗅鼻子，静等着这个将死之人的问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奉圣夫人总爱用相同的方法折磨人。一年多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显然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她说话的语气不再有丝毫顾虑，嘴角挂着满满的讽刺意味。

　　“相同的方法。”慧慧忍不住好奇，“你难道是说……”慧慧的脸刷地就变了颜色，说话也开始结巴：“莫非你和她有关系。”

　　“奉圣夫人居然还记得她。”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哪个她！”

　　“张裕妃，奉圣夫人你可还记得。”

　　慧慧的脸上已不露人色，我拼命调动脑子里的历史知识，对于朱由校的张裕妃，似是在哪里听过，又似是一无所知。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一个妃子恐怕在《明实录——后妃传》上面都排不上号呢。

　　“当年皇上的裕妃娘娘身怀有孕，你得知以后便派人欲打掉她腹中的孩子，结果娘娘不从。你便将她打入冷宫，断水断粮，最后娘娘被活活饿死。”

　　慧慧问道：“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么一说，你们俩还真是有点儿象呢。”

　　“我是娘娘在宫里认下的一个义妹，当然那个时候我不过是她身边的一个宫女罢了。其实皇上并不是多喜欢我，他左右还是念着姐姐的好，游湖那日我更是将一切都告诉了皇上。皇上虽然知道姐姐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但一直都没有承认的勇气。奉圣夫人怕是会奇怪吧，以往皇上对你是言听计从，可是这次湖心泛舟却偏偏没听你的，皇上哪里是多想游湖，他的一意孤行，不过是暗暗与你赌气罢了。所以表面上是我的一时邀宠间接造成了这个意外，可实际上呢，这次意外的种子在你决定杀死姐姐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我知道你爱皇帝，所以我决定在死之前把这番话告诉你，让你的心里多一份愧疚。”平静而清晰，这样的话居然能以这样的一种说故事的口吻和盘托出。

　　“慧慧，你……”慧慧恍恍惚惚的样子，真的好让人害怕，“没事吧。”我犹豫着开了口。

　　“来人。”慧慧没有理睬我，而是对着外头朗声吩咐，“最近几天好好照顾她，找个合适的机会送她最后一程，记住她毕竟是皇上的妃子，做的干净利落一点，不许留下蛛丝马迹。”

　　“没听见我的话吗。”

　　“奴婢遵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吸气声，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透过油灯的微弱光亮，我竟然看不到一丝后悔，更多的则是一种释然和兴奋。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每天令自己提心吊胆的地方，她终于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把想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把所有的悲伤和愧疚全部抛给了慧慧。

　　张裕妃——直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和慧慧又一次被历史给虐了。

　　走出去的时候，慧慧小声说：“其实我一直都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儿，可最后还是让你知道了，早知如此还是不应该带你来的。当初叫你过来，想着是要把你的心磨练的更加坚强一点，可是……”她不停地吸气，气息里还带着丝丝哽咽。“我不怪你，你不觉得我们是被这挨千刀的历史给虐了吗。”

　　怪她，还是怪历史，这如出一辙的纠结情绪，终于在今天夜里到达了又一个顶点。

　　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按说现在离那个敏感的时间节点大约还有两年，可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两年之后的情景，我和慧慧——两年的沉默，必将迎来一次全新的爆发，而那时候必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似的翻天覆地。到了那个时候，我或许不能再亲切地叫她慧慧，而应该尊称一声“奉圣夫人”

　　她先是明朝历史上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最后才是我的高中死党慧慧。

　　“记住，要坚强！我不希望看到你哭泣的样子，未来的路还必须靠你自己，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上次我费尽心思地不让你见证皇上西苑游湖落水的事情，可是你还是奋不顾身地跑来了，还有这一次你居然还意外地知道了当年张裕妃的事情，看来我只会是越帮越乱。所以，说到底还是要你擅自珍重”瞧瞧，我们俩这默契的样子，她这话分明就是预先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