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忙忙碌碌了一阵子，这会子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了。我忍不住暗暗叹息，我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好好辛苦一回了，冷宫的待遇虽然很差，但基本没什么实事，加之刚去就和云儿雪竹她们进行了一系列紧张的谋划和打算，以至于我都有种错觉，自己尚未涉足冷宫，人就已经离开了冷宫，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所在。

　　刚开始的时候，众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在我面前说话做事也是陪着万分小心，幸而在我刻意找机会与她们嬉笑几句之后，她们对我的态度也终于自然了不少。

　　心底默默为这样的变化而高兴，心知自己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受宠女子，要的不是人人畏惧，而是要尽可能地与她们拉近距离。

　　起先年伊见我过来，还象征性地前来阻拦，想是碍于我的一再坚持最后也就不再说什么。我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底下忙忙碌碌了足足两个时辰。

　　晚上回去的时候，屁股一碰到凳子，整个人就像是散了架一样，怎么也不愿意动弹了。

　　想着先是今日早上辛辛苦苦地在年伊面前装傻，再然后又是顶着大太阳和宫人们辛辛苦苦地忙活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如今的浑身几近散架肌肉近乎酸疼，我这又是何苦呢。

　　我默默坐着，人趴在桌子上自怜自哀，然而上天总是不愿过多地给我这种顾影自怜的时间，没一会儿的工夫年伊便带着两个丫头端着晚膳走了进来。

　　我立时进入战斗状态，笑着对年伊道：“年伊姑姑好。”

　　年伊也是对我笑笑：“今日下午忙活了那么久，现下一定是饿了，还是快吃些东西吧。”

　　“姑姑没说秀儿倒还没在意，如今姑姑说了，秀儿才发觉自己这会子真真是有些饿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又拿眼撇了撇小丫头端上来的菜肴。

　　两荤两素，加一道汤，参照以前的标准，今晚的菜倒还算不错。

　　“姑娘看着也不知道满不满意。”年伊眨了眨眼：“今儿早上都是伺候的宫人不用心，居然只拿了普通宫女的吃食进来，幸好姑娘当时没有责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以前不就是在冷宫的一个小宫女吗。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自然是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这话听着就别扭，忙忙碌碌了一天，这会子实在是懒得与她周旋，左右寻思着不如接着装傻：“年伊姑姑就别再说了，这吃个饭还有这么多规矩，秀儿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微微一顿，见着年伊神色如常，我又道：“姑姑，秀儿以前就是冷宫的一个小宫女，冷宫那地方虽是阴森，却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是以也没有那许多规矩。”

　　说完之后，于是不再看她，直接夹菜吃了起来，一边说还一边对这菜是赞不绝口。

　　一面填着肚子，脑子倒也是没停。年伊看我不顺眼，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里也多是带着刺的，这些对于一个看过无数宫斗小说的现代女性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小刁难几时才是个头呀。一日两日自然是无妨，倘若日日如此，我不得被她弄疯了呀。

　　两个小丫头将一应饭食安置妥当以后，自然是早早退了出去。这会子只有年伊还如立柱一般立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

　　我实在闷得难受，于是淡淡开口道：“年伊姑姑，秀儿觉着乾清宫琐事众多，姑姑若是有事不如先去照应着，秀儿有事自然会吩咐外头的丫头伺候。”

　　此话出口好一会儿，也不见年伊回答，心里有些紧张，于是在吞下嘴里的一块肉以后，忍不住回头偷偷拿眼撇她。

　　听见我委婉的逐客令后，年伊的微微蹙眉，我乐得继续打量，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秀儿姑娘，你似乎很聪明呀。”年伊骤然拔高声，不论是语气还是表情，时时刻刻都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努努嘴，淡声道：“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

　　年伊撇了撇嘴，又加上一句：“你还真是不简单。”

　　从今日早上到现在，我和年伊皆是彼此心照不宣地装傻充愣，她终于是要忍不住摊牌了。

　　我清了清嗓子，再无心情去动筷子：“年伊姑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年伊笑了，笑得让我觉着害怕，半晌之后忽地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以来，很少有人敢于和我这样说话了。”我默默听着，心道：朱由检都不舍得让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这宫里人谁还敢在你面前言语造次。

　　年伊冷冷地扫我一眼，眉眼中闪过一丝充满挑衅的光泽，看到这个眼神不由让我精神一震，这是我在现代的职场剧里才会见到的眼神。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代的宫廷，又何尝不是一个转换了时空的职场呢。想来现代的职场无论如何不会牵扯生死，而这里却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所在。

　　“你说你自己只有十六岁，入宫也不过半月，可是看你的为人处世，哪里像是一个初入宫廷的女子。今日早上的一番相处，你明知我在给你找不自在，你却是坦然应对，言语上丝毫不表露对我的不满。如此沉得住气也就算了，今日午后，你还主动帮着宫女们忙前忙后，年伊一直在边上看着，你做事有条有理，对于乾清宫的这些琐事，你像是无比熟悉，你倒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知道，我的这点小把戏是瞒不过年伊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年伊在看穿我的同时，居然还戳穿了我。

　　我出于自保地低下头，不得不说这下子我很慌乱，年伊没有按照常规出牌，我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一阵无言以对之后，心里稍稍有了一些盘算，于是不卑不亢道：“秀儿仅仅是个小宫女，一时得到皇上相救也实属侥幸，秀儿虽然资历尚浅，但是心里知道在宫里必须谨言慎行，今日是风光了但不代表明日会如此后日会如此，所以秀儿说话做事时时刻刻都是陪着小心的，生怕一时不慎有任何的行差踏错，给自己带来祸端。”至于我入宫不过半月，何以会对乾清宫的事情如此明了，我自然是悄悄回避的。

　　年伊先是沉默着不说话，忽然拍起手来：“秀儿姑娘果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刚刚的一番话下来，年伊真还找不出破绽，外加上这一张倾城的容颜，那日又受了伤，自然是惹人怜爱的。”

　　我默不作声，看来刚刚的一番话，还是没有把年伊给糊弄过去。

　　“可惜！可惜！”年伊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我想观察却是看不出她情绪上的变化，她忽然双拳紧握，猛地用力打在桌子上，只听啪啪两声，桌上的菜肴都被震的飞了出去。

　　我看的目瞪口呆，区区一个弱女子竟然能有如此力气。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我被她盯得发毛，忍不住转移话题：“可惜什么。”

　　“可惜我遍查宫中的档案，为何就是找不到你秀儿的名字。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一时真的就是无法回答，还好很快就有了主意，忙淡声道：“姑姑，奴婢本名叫田秀英，后来到了冷宫以后，那里的大丫头雪竹才让奴婢改名秀儿。”想来这样总可以安全过关了吧。

　　“这我知道。”年伊对我道。

　　我惊讶过度，不免有点儿失态：“这你都知道。”

　　年伊浑不在意地点头：“我知道的事情多了，我查田秀英，但最终还是查无此人。”

　　不会吧，年伊身为乾清宫的管事姑姑，居然可以调阅整个皇宫宫女太监的花名册，这个权力还真是不小。而且明代的宫女宦官数量几乎是历朝历代之最，要是没有记错，大约是有九千多人。这么多名字，亏她有耐心去一一查看。

　　“怎么没话说了。”此刻年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拍了拍脑地，真是的，这样关键的时刻，思想上居然还会走神儿。

　　“奴婢……”我轻声应了，但两个字出口之后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说话呀。”年伊骤然间拔高声，她似乎没有任何的顾虑，高高的声音在静夜下格外响亮。

　　“奴婢无话可说。”尽管心里是有千般万般的不愿意，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无话可说。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寒冷的目光在我身上肆虐：“你给我说实话，你是怎么进宫的。”

　　“我……”我不能说，曾静是秘密将我弄进宫来的，这本就是犯了死罪，如今事发了。不论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考虑，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不说是吧。”年伊的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不说也没事儿，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出来。”

　　“你想怎么样，我可是皇上救下的人。”我抬眼看她，脸上勉强维持着一副自欺欺人的镇定表情，实则心里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年伊拧眉，一副不屑的样子：“皇上救下的女人又怎样，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宫女，今日就是杀了你也无事。”听得出她的言语里是满满的有恃无恐，甚至还有对我自以为是的嘲讽。

　　我拼尽全力地喊了出来，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一丝镇定：“你敢。”

　　年伊并不正面回答，转而稍稍放缓了语气：“这是无奈之举，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想那么做，说出来是谁把你这么个大美人儿送进宫的，进宫之后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被年伊问的完全呆住，诚然曾静答应送我进宫的时候，我心里充满顾虑，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如今的状况。

　　许是见我不说话，年伊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知道那日我和皇上的争执你都听见了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感觉到自己的双唇在发抖。

　　年伊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接着道：“你正是因为听见了以后才会对我陪着万分小心的吧。实话告诉你年伊是练武之人，耳力自然要比常人好出许多，不过皇上现在应该还蒙在鼓里，这是若是到了皇上那里，姑娘怕也是也不愿意看见吧。”

　　“好。”我实在是绷不住了：“我告诉你就是，送我进宫的人是曾静。”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下反而是年伊变得无言以对了。就见她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着实是可怕极了。

　　过了半晌，她才勉强走出惊慌，不冷不热地问我：“此话当真。”

　　我郑重地点着头：“自然是当真的。”

　　年伊沉默良久，不再说一句话。

　　等我都快忘记她的存在的时候，忽然听见她放柔的语调：“这或许是天意，时候不早了，你暂且歇下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年伊会一直盯着你的。”

　　我略微松了口气：“奴婢遵命。”

　　这一晚我什么都没想，便踏踏实实地睡着了，真的真的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