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路
这是一条路,路上的行人当然不少。
虽然过路的人不敢接近这是非之地,但远远的驻足观望却是每个人都有的好奇心。
人群里走出了一男一女。
男的笠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微胖,锦衣。
女的美艳,却忧容满面。
这时候这两个人敢越众而出,白痴也想得到刚才那句话一定是他们同时出口说的。
男的看不到面孔,女的没人认识。
当大家正在猜测他们是谁的时候,却发现到那女的眼泪已滴落,而一直定定的望着地上昏迷的‘快手小呆’。
‘站住——’杜杀吼道。
‘你们是谁?’杜杀老婆也凝神戒惧,尖着嗓子问。
‘他……他是不是死了?’绮红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失声问道。
‘你是谁?你问的又是谁?’杜杀老婆不答反问。
‘我……我叫绮红,我问……问的是你们脚……脚旁边的那个人……’
好坦白也好无心机的女人。
杜杀的老婆一只大脚丫子已经踩在了‘快手小呆’的心口。
她狞笑道:‘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朋……朋友。’绮红不敢再向前。
李员外从笠帽的隙缝中望着仰躺在那的小呆。
随着小呆微弱的呼吸,他的心在滴血。
前一阵子他还恨不得亲手杀掉那个人,然而当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却又恨不得自己变成那人。
毕竟他和他有着一段过命的交情。
也毕竟他已认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种种误会,是真正的误会。
李员外了解小呆,就像他了解自己有几个脚趾头一样。
因之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有一丝丝力量,小呆绝不可能让那一双看似多年未洗的大脚丫子踩在胸口。
他只能心在滴血,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像狗一样的被人踩着。
虽然看不见竹笠后的面孔,但杜杀夫妇却已感到有一双充满了愤怒、痛苦、和怕人的眼神隐藏在里面。
难以自禁的心中有些发毛,杜杀老婆色厉内荏的尖着嗓子又道:‘你……你又是谁?’
‘你问谁?问我吗?’李员外的声音像来自九幽。
‘他……他妈的,不问你问谁?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莫非……莫非你见不得人,非要遮起“盘”儿?’杜杀一面忍着断腿之痛,一面气极道。
也难怪他会气,毕竟杜杀夫妇在江湖上,称得上是黑道巨枭,怎受得这人如此漠视?
事实上他还真猜对了,李员外此时此刻还真见不得人。
‘是的,他是见不得人——’
李员外一听到这声音,头就开始痛了,整个胃里泛起酸水。
想都不用想他已经知道欧阳无双来了,猛回头,映入他眼帘的,果然是她那张笑得令他发麻的脸,以及几个怕怕的美丽瞎女人。
‘不用再装了,就算你磨成了粉,化成了灰,我还是认识你,我们的大员外,你何不摘掉那顶帽子?’欧阳无双语含讥诮的说。
这句话无异像颗炸弹,震得场中诸人心头狂跳。
李员外突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全直勾勾的瞧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妖怪,也好像在看一大堆银子。
‘李……李员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许佳蓉欣喜道。
‘不是我还有谁……’李员外摘掉了帽子,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许姑娘,你……你还好吗?’
发亮的眼睛,微圆的脸,许佳蓉仔细的打量他说:‘我……我还好,只是你似乎瘦了些。’
‘唉,吃饭的时候让人砸了锅,再加上无时无刻的要防着别人脱自己的裤子,我想胖也胖不起来了……’
许佳蓉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以她笑了,笑得差些咬破下唇。
然后她一下子就失去了笑容,因为她看到了绮红一只手正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袖。
女人总是最敏感的,有一丝妒意倏地升起,她轻声问:‘能介绍你身旁的人吗?’
‘李员外——’欧阳无双森冷的喊道:‘你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这位大姐,我奉劝你最好远离这人。’
从一开始,绮红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地上的小呆。
在她来说,周遭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的情况,都不能让她分心,她只知道那个老太婆的一只脚正踩在小呆的心口上。
所以欧阳无双的话,她当然听不见。
眼里闪过一丝恶毒,欧阳无双自嘲道:‘如果一个人连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这才是一种悲哀。’
李员外明白欧阳无双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不觉有些紧张道:‘小双——’
‘不要这样叫我。’欧阳无双暴叫道:‘你已失去喊我名字的资格。’
‘不是我……真的,小双,我敢发誓绝不是我……’李员外痛心的解释。
‘李员外,你不但无耻,而且可笑,鬼才相信你的话,任你说烂了嘴,也休想打消我杀你的决心。’
对李员外来说,欧阳无双是只猫,自己正是一只可怜的老鼠。
老鼠见到了猫,除了玩跑与追的游戏外,是变不出任何花样。
李员外绝望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和绮红、许佳蓉三人已陷入了别人的包围里。
而空明、空灵、松花道长、还有那‘杀千刀’的侏儒已封住了所有可退之路,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似乎笑得像一只猫、一只发现老鼠的猫。
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明白这些人原本等的就是自己。
如果说把空明那些人形容成猫,那么李员外连称老鼠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把他比喻成鱼,一条死鱼。
因为老鼠尚能到处溜窜,一条死鱼却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以李员外的身手想要逃脱这些似铁桶的包围圈,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哑着嗓子,长叹一声道:‘各……各位和尚、道士、杀千刀的朋友,难道……难道你们也有毛病,也想剥我的裤子?’
能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得出笑话来,恐怕只有李员外了。
当然能因这句笑话而笑的人,除了绮红外,只有许佳蓉,绮红的心不在此,她也笑不出来,所以只见许佳蓉笑得有如春花乱颤。
‘阿弥陀佛,施主果真是丐帮叛逆李员外?’空明脸色极其难看的单手问讯道。
‘大和尚,我是李员外。’苦笑了一声,李员外道:‘不过我不是丐帮叛逆。’
‘哦?那么施主也一定不承认欺师叛帮,残害同门之事对不?’
‘当然。’
‘那么坏人名节,毒杀无辜又怎么讲?’
‘大和尚何指?’
‘这位欧阳姑娘正是被你破坏名节的苦主,百里外三家村祖孙四口灭门惨案,难道你也不承认?’空明语气已越严厉。
祖孙四口?
李员外瞪大了眼睛,他当然知道他又多了一项罪名。
‘大师父,出家人旨戒诓语,你凭什么认为李员外毒杀无辜?’许佳蓉插嘴道。
‘姑娘何人?’空明侧首问。
‘许佳蓉,他……他的朋友。’
‘许姑娘又怎知非他所为?’
‘事发之时我在场。’
‘是吗?姑娘既是他的朋友,安知不会替他隐瞒?’
‘你胡说!’许佳蓉脸色一变道:‘你……你又怎知那祖孙四人是他所杀?’
笑了笑,空明问:‘姑娘可知李员外在江湖上最擅长什么?’
‘擅长什么?’许佳蓉自语:‘他……他这人除了会烧狗肉外,好像没什么擅长……’
‘对,事发现场遗留一锅狗肉,而经人证实能把狗肉烹调得那么好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李员外听到空明的话后,就像被人狠狠的敲了一闷棍,同时暗暗发誓以后他奶奶的就算饿死,也不再吃狗肉。
‘你难道不承认?’空明又问。
‘我承……承认,噢,不,不,我只承认那一锅狗肉……’
李员外已从欧阳无双眼中看到一丝谲笑,他明白就算他现在舌头上能长出一朵莲花来,恐怕也无法推翻那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大师父,你们预备怎样?’许佳蓉已感觉出事态的严重。
‘不怎么样,只不过想杀他一千刀而已。’一直未曾开口的‘杀千刀’可逮到机会反唇相讥。
人的一生偶尔总会碰到一些有理也讲不清的时候。
只不过李员外比较倒霉些,他不是偶尔,而是经常。
在这种时候,他当然知道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谁的拳头大,谁的拳头硬,谁就是有理的一方。
‘你们总不会一哄而上吧?’李员外叹了一口气问道。
‘那是当然。’空明湛然道。
‘那么谁先来?’
‘自然是我。’‘杀千刀’一副跃跃欲试的道。
‘不,他是我的。’一旁憋了许久的杜杀老婆突然急急说。
‘你行吗?’‘杀千刀’斜睇着她道。
‘你这“杀千刀”的武大郎,老娘为什么不行?’
‘老太婆——’‘杀千刀’冷然道:‘你将为你说出的话后悔——’
‘省省吧!就凭你这德行,多了不敢说,老娘伺候你这种人三五个总没多大问题。’杜杀老婆‘呸’了一声又道:‘别以为你心里所想没人知道,嘿嘿,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
‘其实什么?’‘杀千刀’险些跳起道。
‘干么?你吓谁?其实你的目标只在那十万两赏银。’
敢情是这回事。
李员外不得不佩服钱的魔力。
‘你……你血口喷人,我只是服膺“白玉雕龙”之令……’‘杀千刀’一张怪异的脸已红。
‘我呸,谁不知道你在洛阳欠了一屁股烂债,整天躲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
‘我……我……’‘杀千刀’简直已忘了身份。
也难怪,一向自命侠义之辈的他,一旦被人揭了疮疤他怎能不怒?何况他有个畸型的身材,自尊心更不容有一丝损伤。
一把小巧银白的刀,已顺着‘杀千刀’前倾的势子,像什夜的流星极快的到了杜杀老婆的咽喉。
这一刀令场中诸人全为她捏了把冷汗。
因为这里面已包含了无坚不摧的怨忿之气。
每个人到这时候也才明白,‘杀千刀’的刀的确可怕。
而要避开这一刀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挪身侧闪。
怪叫一声,杜杀老婆根本不容细想,下意识的横窜三步,堪堪躲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你……你这杀千刀的……’
‘杀千刀’显然已对这个女人恨极,一招未中后,他一连又攻出三刀,刀刀狠厉,杜杀老婆才骂了一句,已被逼得难以出声。
江湖中本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在利害冲突的时候。
李员外想不到情形会变成这样。
空明等人更想不到。
而更想不到的事却又发生了——
绮红像伺伏已久的豹子,在杜杀老婆的脚一离开‘快手小呆’的胸口,她已冲了上前。
因为她不得不如此做,连一点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因为杜杀的乌木拐已落。
更因为欧阳无双的手已扬,针已出。
拐落,落在绮红的背骨上。
针至,贯穿了绮红的后颈。
而血——
殷红、瑰丽、滚烫的鲜血,就这么一大口一大口的喷在小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
她面对面的伏卧在小呆的身上,是那么的紧密、契合而牢不可分。
因为在热血的刺激下,她终于也看到了小呆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是你?’小呆孱弱的说。
‘是……是我,你……你意外吗?’绮红露出一抹凄然的微笑。
‘你……你在流血……’
‘是……是的,为你而流……’
这是一场混战。
更是一场恶战。
许佳蓉的长短双剑对上了欧阳无双的一对短剑。
李员外的玉骨金扇卯上了杜杀的乌木拐。
杜杀老婆已经放弃了缠金丝的腰带,十指尖尖的迎战‘杀千刀’手中的那把银刀。
至于那六个瞎女人也被松花道长逼至一隅,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唯一没有对手的空明、空灵二位少林高僧却于一旁,不让任何人与兵器接近那一对紧拥
在一起的恋人。
是什么原因改变了松花道长?
又是什么原因让空明、空灵悲戚的一旁护守?
‘我……我压疼了你吗?’绮红再问。
‘没……没有。’小呆瞬也不瞬的直盯着她看。
轻轻擦拭着小呆脸上的血迹,绮红幽幽道:‘船期到……到了,却不见船……船来,小姐……小姐信鸽传来的消……消息却……却是失去了你的踪……踪迹,我……我好急,吃不下也……也睡不着……’
‘所……所以你就离……离开了山里……’
‘你……你怪我吗?’
小呆的眼泪汨出,他瘖哑着说:‘不,我喜……喜欢你来……’
‘那就……好……’凄然一笑,绮红又说:‘你……你哭了?你哭……的样子实……实在不好看……我……我只喜欢看你……笑的样子,能……能再笑……再笑一次吗?我好……好久好久都没……没见到你的笑……笑……’
小呆笑了,笑得是那么令人心酸。
‘我碰……碰到了李……李员外,真的,他真……真的像你所……所说……是个好……好有趣的人,我……我也替你们化……化解了许……许多误会……’
‘绮红……你休……休息会好……好么,等……等一下再说……’小呆的心碎了。
‘不,你……你知道我……我不能休息…我好想好……好想听你的……话,然而……’绮红口内又涌出一口血来。
小呆艰难的坐起,却极小心的把她抱入怀中。
‘谢……谢你,这样真……真好,我多……多希望你……你能永远这……这样抱着我,我……我要去……去了……’
‘不,你……你振作点,你不能走……’小呆惊恐欲绝的道。
‘傻……傻弟弟,我也不……不想走啊,可……可是这……这是谁也没……没办法的事,记……记住姐……姐的话,我……我走后千……千万不要为我……悲伤,还有……还有……如果碰……碰到了小姐……代我报……报答她……也……也请她原……原谅我……我私自出……出山……’
小呆茫然的一直点着头,嘴里一迭声道:‘你……你不能走……不能走,我……我不许你走……’
痛苦惨然一笑,绮红语声渐弱的说:‘告……告诉你一……一个消……消息……你……你本来六……六个月……以后可……可以做……做……做父……亲的……可……可是……现在……我……我好难……难过……原……原谅我……’
她无力的闭上了眼,眼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一种满足、死而无悔的微笑,亦已僵凝在她的脸上。
苍白失色的嘴唇微张着,她还想说什么?
小呆的热泪混合着脸上她的血,一滴滴的滴在她的脸上,绽开一朵朵血与泪的碎花。
紧咬着下唇,血也从齿缝一滴滴的滴落,小呆知道她再也不会开口了。
向晚时分总是分手的时刻。
而秋天的晚霞更令人有种断肠的感受。
小呆身已疲、心已碎、重创在身。
然而他却凭着胸中一股积怨,悲愤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望着每一组厮杀的脸孔,终于他迎到了李员外焦急、关心、谅解的眼神。
在那匆忙的一瞥里,已有太多太多的心声互相传递,他们也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然后他抱着绮红,一步步艰难万分的离开战场。
在经过空明、空灵的身旁,他只丢下了一句话。
‘我非菊门,誓必报仇。’
空灵欲拦,空明却轻轻摇头。
只因为空明已相信小呆的话,那么还有什么理由阻拦他的离去?
虽然他们也知道小呆此刻一走,日后的麻烦必将不断,然而那终究是以后的事。
夕阳红,红似血。
小呆肝肠寸断,一步一血泪的踩在夕阳里,直向远处围观的路人行去。
没有人能分辨出他本来的面目,因为他整张脸已让血染红。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快手小呆’,一个死而复生,身经数次战役仍屹立不倒的‘快手小呆’。
当然他们更知道他抱着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当他艰难的掏出银票,想要找一辆车子时,每个车夫都争先恐后的说自己的车子跑得最快和最平稳。
小呆坐上马车走了。
他怎能留下他最好的朋友李员外而走?
他难道不知道李员外和许佳蓉仍在浴血苦战?
他当然知道。
然而他不能不走。
他的走是因为他必须再来。
因为他目前已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他已想过,仔仔细细的想过。
与其全军覆没,何不保留实力?
他不是懦夫,也不是临阵脱逃,最主要的是他不能死,尤其是束手待毙的死。
人总要有最坏的打算,小呆心里一直在为李员外和许佳蓉祈祷,祈祷他们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如果不能,那恐怕就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哀,而是参与这一战所有人共同的悲哀了。
何为情?何又为爱?
何为真情?何又为真爱?
小呆不知道绮红到底是死在谁手,可是他从车夫口中知道了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一切,他的心坠入了万丈深渊中。
积怒攻心,他喷出了一口鲜血。
——欧阳无双,我有饶你之心,奈何你却自寻必死之路。
是的,小呆本已不愿想起过往的种种,无论那是一段情或孽,他已准备遗忘。
因为终究他是真心的爱过她,他不敢承认那是段幼稚之爱,如绮红所说。
在他想既然有过爱,就不应有恨,所以他只是努力的忘了她,甚至忘了在坠江前发现到她那令自己心痛的眼光。
可是现在他已想忘也忘不了了,毕竟这中间已不是单纯的他和她的问题,而牵涉到了绮红的死,以及一个无辜的新生命。
路况很坏,马车不时的上下颠簸。
一阵阵痛彻心扉的伤口牵扯,已让小呆的冷汗直落。
密封的车厢里,他固执的仍旧抱着绮红微温的身体,那么紧,那么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她‘真的’即将消逝。
他紧紧的把脸贴在她的脸旁,热泪已濡湿了她的发梢、颈项、衣裳。
他尽情的渲泄,无声的流泪。
谁说英雄无泪?
英雄当然有泪,只是英雄不在人前落泪罢了。
一遍遍心里嘶喊着绮红,一遍遍的祷告上苍,祈求奇迹出现,然而……
从以前想到现在,小呆痛苦得恨不得就这样死掉。
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绮红竟有着太多的陌生,而可资回忆的竟是那么贫瘠。
路尽,车远。
为爱而死的人永无悔恨。
为爱而活的人又将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