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刚到的时候云飞还以为这个“玉宴”会设置个赌玉的环节,但他并没有看到激烈的“五轮斗转分输赢,刀山火海从君令”,只见了两只让他想吐的鸳鸯,吃了顿令人满意的丰盛大餐,便与叶未央结伴率先归来。
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可能是离九月十五近了,月亮变得比往常更圆,更亮,夜间的风也比往常更寒,更料峭。
他们在漆黑的小路上并肩走着,叶未央有点儿醉了,身子晃晃悠悠的,云飞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好久,后者突然问道:
“今天的宋不逾……是怎么回事?”
云飞没听到叶未央的回答,但却明显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肩膀上重重打了一下。
“不许讲。”他大着舌头说。
云飞揉了揉肩头,沉默不语。
“你不是觉得那家伙是个坏人吗?”叶未央顿了顿,继续说。“那你今后,就继续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吧。”
“嗯,”云飞口是心非的敷衍答应着。
“我哥,嗝,怎么还留在那儿……他怎么不跟咱们一起,嗝,回来……”叶未央呛了口冷气,开始打起嗝来,并对于叶阑让他们“先走一步”的决定很生不满。
“他们这五个人,”云飞没有喝酒,又被冷风一吹,头脑格外清醒。“是在讨论谁来‘领养’这位客人呢。”
“我不想养……”叶未央糊糊涂涂的说。“让他去城外宋不逾那里吧,他们两个人不对付,肯定会打起来的……”
但是云飞却觉得,综合看来,这位九天十地的妖公子夜宿夜狼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明月晃晃,冷风习习,叶未央一路上嘟嘟囔囔的,半晌酒就醒了,云飞拦了辆马车,两人颠颠簸簸一路赶了回去,不然这几十里路的,光靠两条腿,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半夜里十一点多,有一辆马车飞驰着进到夜狼佣兵团的领地,很快就被几个守夜的截下来了。还没等盘问,他们就看到自己的叶二爷一身酒气,从马车里跳了出来,身子一踉跄,差点没摔个狗啃屎。
“你们扶他进去吧,等会儿团长可能会带客人回来,你们找几个模样精神、言语灵巧的接迎着点儿,再先派人找个向阳的房间打理好,别丢了咱们夜狼的脸。”云飞将叶未央交给几个守夜的人,吩咐道。
“哎,是是,云六哥,您放心吧,保准办好。”一个人赶紧点头,另外的则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就将他打发走了。
云飞点了点头,夜狼不养闲人,因此他们的办事效率是无可挑剔的。
“六哥,您回去?我送您吧。”有个年轻的笑脸凑了上来,热情而不显谄媚的对他说道。
“不必了,”云飞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的说。“今儿夜色不错,我四处逛逛。”
他一个人安静的在皎白的月光下悠闲的漫步着,人常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但云飞并不觉得长寿是件好事,眼看着身边的人渐次离世,悠长的生命不啻于一种无期徒刑。所以他吃完饭遛弯的习惯完全只来源于
这样可以不把吃进去的甜食转化为脂肪。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到九月十五了,他觉得天上的月亮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圆,一个月前,他在佣兵团中过了个中秋,一群大老爷们吃吃喝喝的直到第二天天明。他记得那天的月亮,被阴云遮住了一大半,敷衍的洒落团圆的微光。
从前的八月十五,他都是在洛家过的,父亲早亡,家外的政务由次子洛清秋代理,家内的事情就由母亲王氏主持,每年一到八月份,母亲就一封接一封写信,一趟接一趟的寄往凌云教,但是信是寄出去了,却不知道那人收没收到,大概是没有吧?不然的话怎么每逢团圆夜,他都不回来呢?
洛清嘉的大哥洛清寒是洛家的长子,也是一个在下人们口中自私、冷漠之人。当然清嘉不会听这些长舌妇们嚼舌头,但是她却不得不感到失望为什么作为亲哥哥,洛清寒连一面都不想见她呢?
父亲去世的时候清嘉尚在垂髫,洛清寒已经十六七岁。他从小不喜政治,众人皆知。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讲孝道的在这个时候先斩后奏,父亲尸骨未寒,他竟然早就收拾好了行囊,打算去大教修行!
当时王氏几乎哭瞎了眼睛,但是三从四德中明确规定:夫死从子。更何况那是洛清寒已经成年,她没法严格规定他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
听说那时候整个洛家一片死寂,洛清寒就那样孤独的背着行李站在门口。他也不走,他在等一个同意:只要有一个同意,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家,头也不回。
洛清秋不愿说起这件事,也许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误、有什么正确。那时候他还十四岁多一点儿,放下了咿咿呀呀的妹妹,安顿好哭哭啼啼的母亲,走到了门前。
他说,大哥,你去吧,没人能阻挡你认为对的路。修行路险,一路保重,洛家还有我呢。
洛清寒点了点头,没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云飞想着洛清寒的背影有些失神。他应该对那很熟悉,因为唯有的几次机会,他看到的也只是背影。洛清寒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多半只住上一两天,都闭门不出。他不见任何人,偶尔母亲和二哥会去跟他说上几句话,洛清秋也让清嘉去拜见他洛清嘉不去,她对大哥不是恨,而是深深的嫌怨。
结果就是她不见他,他也不见她,亲兄妹十几年没能见上一面,也是够奇迹的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也许不合礼节,但是洛清嘉想,大哥是长辈,而且长兄如父,她小辈的不懂事,他难道也不懂事吗?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兴趣见她?
云飞拍了拍自己的脸,清脆的“啪啪”两声将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拽了出来,为什么要想这等事呢?他已经不是洛清嘉了,而洛清寒依旧浑然不知或者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乎,为什么还要想这等事情呢?
也许他在这场晚宴上醉了吧?他虽滴酒未沾,但也许闻着那些氤氲的酒气,也能醉吧?
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夜狼高层的住宿区了。夜晚的河流可不像白天那么温顺,它在微光下狡黠的隐藏住自己的身形,如同陷阱一般,诱导着迷失的旅者失足踏落,再用冰冷的手臂将他们吞噬……
云飞跨过河流,往叶阑养龙鱼的池塘边走去。
但这次在池塘边的也不止有他一个人。
刚转过弯,他就看到泛着银质波光的池塘边有个模糊的人影,孤身一人,好像是在看月亮,也好像是在看水。这么晚了,能在这儿逗留的除了叶阑,佣兵团中大概找不出其他的人了。云飞这样想着,走了上去。
“团长好雅兴啊。”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背着月光,云飞
只能看见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类似于青蓝色的微光。
“你也是闲情逸致吗。”
云飞的脚步一顿,惊讶的退了半步。
这个人明显不是叶阑。
但是夜色凸显了他非人色的眼睛,却像黑雾一般掩盖了他的面貌,云飞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仅凭这个声音,他也能瞬间的对上号。
“你是……妖……公子吧?”他再次后退一步,在两人之间留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不知道你姓是名谁,但我想你大概是……那个夹干净我甜点的人。”妖夜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打亮了一半身子,他带着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道。
云飞挫了挫牙,感到心中有一百个不爽快。
“一个大男人,还喜欢吃甜食。”他不满的小声嘟囔一句。
“哦,当然,抢你们女孩子的东西是我不好。”妖夜笑着道歉道。
这人的语气太贱了!云飞觉得自己在玉宴上对他的一切赞许与欣赏,瞬间“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特别是那种“抱歉”语气中还带着难能可贵的诚意,就好像他真的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一样!
“你这个妖孽……”紧咬着牙关,云飞压制着不快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到也是 “孽”与“夜”的发音太像了,妖夜似乎并没听出不妥,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温良的摊了摊手。
“是不是为本人的美貌和智慧折服了呢?”那人觉得自己已经驳倒了云飞,得意洋洋的扬了扬眉毛。他邪邪的笑,一双凤眸噙着青蓝色的光,带些嘲讽与轻挑。
云飞“哼”的笑出声来,他真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亏他之前还觉得这人礼节周至,看来都是些表象虚名。
“笑什么?”妖夜对他的反应回应的很快。
“笑你醉了。”云飞转身要走,侧脸淡淡的说。
“呵呵呵……未饮人先醉……”身后传来轻笑声,语气不似之前的嘲弄轻浮,而是有种深长的意味,云飞脚步顿了顿。
“为什么不饮酒?”他轻声、低声问道,甚至这么小的声音,他都怀疑那人是否能听得见。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风动衣衫的烈烈轻响,妖夜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低头,眸中有青蓝色的光泽流转。“我可是已经醉了啊。”
云飞一惊,本能的往后退去,那人见他警觉、吃惊的模样,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
“宋不逾送的东西,看样子你是一眼都没看啊。”妖夜转过身,抬起挂着广袖的手臂,捻着手指,抖出一张米白色的宣纸来。“要不要我先帮你看看?”
云飞下意识的摸了一遍袖口与衣襟的衽口。
“凌云小天地法决:清风入我怀。”妖夜上前两步 。云飞只觉得一股微风迎面吹来,反应过来时,妖夜已经与他错身走过了,一摸衣襟,里面竟然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张薄薄的宣纸。
“什么‘小天地法决’?不如说是‘小偷法决’罢了。”他冷笑一声,轻声道。一想到宋不逾与他错身而过时竟能悄无声息的将这张纸送到他的怀中,云飞在感觉不快的同时,竟然有一阵阵的后怕。
“随你怎么说,”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妖夜已经越过池塘,走到百米之外了,他背对着云飞,抬手轻慢的挥了挥。
夜色与月光,因此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