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的时候,铃子睁开眼睛,轻身从水中站起。成串水珠无声化为薄雾拂过她白皙温热的皮肤,转瞬留在身后散去。
她赤足走出浴池,踩在洁白而柔软的绒毯上,微显慵懒地张开双臂。早已准备好的侍女们小步簇拥过来,柔而有序地为她整理一层又一层新制的衣衫,扶好银缎绣鞋,系上四象腾纹白脂玉佩;方躬身退后,步履轻而无声。
铃子一袭华服,漆黑长发垂落至足踝,便这样绕过屏风,穿过重门徐徐步下,在阶台尽了时稍停,抬眸望向自己飞凤殿敞开的殿门。
今日飞凤殿第一层空空荡荡不留他物,只余一座她平素最心爱的精巧梳妆台,正侧放于大殿之中央;台上一角燃有一支沉香线香,此时刚刚燃尽,殿中余香气绕梁。
铃子挪步坐下,目不转睛地望向镜中之人。一侍女立于身后,持香檀梳将她发丝高高绾起;另一侍女净手敷妆。
镜像清晰,渐映出一位面无表情的绝色丽人。
最后当侍女提笔准备为她描画眉心花钿之时,铃子抬手制止,目光转向静立在一旁观赏的盛玉成,眉眼神色忽然间再次灵动起来。女子指尖勾着那支小毫笔,笔尖朱红欲滴。
她笑着问:“你来试试?”
盛玉成一挑眉,微笑起来,俯身道:“乐意之至。”
他接过女子指间摇晃的笔,重新浸上最鲜艳的朱砂,又在碟沿轻轻一抿,一手揽袖,将笔尖悬停于女子眉心。
铃子微仰着脸看他落笔。
盛玉成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勾勒纹样。
此花钿与女子寻常的饰妆不同,近看像燃烧的烈火,远看又恍如一只微睁的竖瞳。
铃子没有吩咐过,但盛玉成知道她要的就是这一种——与外面那座巨幅壁画中的女子是一样的。非但是花钿,今日铃子的妆容、发髻、衣裙乃至上面的每一道绣纹,都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自从他们在古战场内境中寻到此处遗迹,铃子孤身在壁画前观想三个日夜,返回时便下了这个在盛玉成看来颇为古怪的命令。她令侍女们依照画中女子的模样为她赶制出相同的这身衣饰,直至今日。
铃子静静问道:“我像吗?”
盛玉成搁笔在案上,道:“就如那位圣女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铃子却摇头,笑道:“你说错了。不是圣女,应当是天女。”
盛玉成退开几步,便问道:“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圣女只不过是灵盟那里神的侍奉者,天女则是天地的女儿。”铃子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带着三分戏谑。她抚过鬓间流苏,放下手时手腕无意识地搁在裙摆的太阳图腾上,悠悠道:“这些纹样在九代的那个世界代表着世间万物,最初的修行者就是通过它们第一次得到力量……听起来就很美,不是吗?”
盛玉成笑道:“这么说来,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天地的孩子?”
“这回对了。”铃子站起身,姿态高雅。她淡道:“如果你现在还未意识到,古战场的遗迹是在教导人们成神,那我就有些失望了。”
盛玉成还待说什么,铃子却抬手止住,一笑道:“到时间了。”
她抬步向殿外走去,离开殿门的一刹那,清晨落雪后洁净的光线洒在她的眉心,熠而生辉。
外面是冰与雪的世界。
冰涧深远不知数。两侧山壁拔地而起,也通体覆着一层淡蓝色的薄冰,拂开表面散雪,阳光下平整如镜,几乎能映照人影。
山壁最平整广阔的那一面,是一座巨幅的彩绘壁画。
画中一位华服女子盘膝而坐,唇带笑意,明眸微睁,长发绾起露出小巧洁白的双耳,显得格外灵透。她一手在膝头朝天摊开,指间缠绕着纤细的鲜红丝线,另一只手则持笔欲书。前方跪伏万民,却并非朝她而拜。女子独身坐在浩瀚众生的背面,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肃穆朝拜,笑意似醉似醒,捉摸不透,仿佛是全然置身事外之人;而她左手中的红线却与下方的每一个人相连,又使她仍留在人群之中。
整座壁画没有一个文字,与此前他们曾见过的零散遗迹很不相同,而铃子却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笃定这是他们目前为止发现的最高等的秘术传承。
铃子从不禁止他们一同参悟,这也是盛玉成对画中女子的额上花钿也能如此熟记的原因。只是除了铃子,其他人却始终看不出什么。
寂静中,铃子已来到了壁画之前,亦以相同的姿势盘膝坐下,开始最终的观想。盛玉成与一行侍女则越过她的位置,在更接近壁画的地方静坐。众人的位置和视线又无形中与壁画相同,不知觉中升起一种诡异的和谐。
时间就此无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瞬间,盛玉成眼前蓦然一恍,竟忽有种看不清东西的感觉,再定睛时心中一惊——只见那壁画中的人脸竟赫然变成了铃子的面容!他下意识回忆原先画中人的模样,却竟然怎也想不起了。
难道……
盛玉成不由回头去望铃子,心中又是一时失神。冰雪遍覆,天地素裹,唯独画中人与铃子是鲜艳夺目的颜色,而二者又连面容都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生之花,令人实在难分彼此。
而此刻铃子对壁画传承的领悟亦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她感到自己眼前似明似暗,很难说得清楚异样,但好像是多出了什么东西;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最终渐趋于恒定,似乎没变,但又像更加平和、沉定些。
铃子心中没有迷惑,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一直望着壁画,任凭着感觉去走。其实她性情中很有些随遇而安之处,不喜争抢,无非是那些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出现了,她便接住
——就像她当初第一时间看到这幅壁画时的感觉。
这就是古战场的意志本该给予她的东西。
铃子静静凝视着对面,用目光描摹着每一道花纹、每一种颜色,感觉到它们穿过虚与实的界限、穿过冰层、穿过空气,然后一一降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刹那,壁上冰雪消融,壁画彻底展露于朝阳光线之下,一瞬间一切颜色艳美到极致,再转眼随风而化。两个呼吸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侍女们齐齐起身行礼,谨声道:“恭贺少宫主。”
盛玉成回过神来,微感遗憾地望了一眼空旷无物的山壁,收回目光,也转向铃子,躬身一笑道:“恭贺少宫主。”
铃子微微而笑,视线逐一从侍女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盛玉成身上——那一瞬间,盛玉成只感觉望着自己的人并非铃子,而是那画中人;但也只是一瞬。
铃子眨了眨眼,眉宇间与世疏离的气质倏然散开,微微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脸上徐徐展开一个心情极好的笑容。此次所得犹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只是一个品质不错的秘法或秘术,没想到竟是一门神通。
神通在修行界的定义中是最难得到的一种传承,每种神通在世间皆独一无二,只有一人能够习得,若要传与他人,自己便会失去。而一旦得到,它就像自己独特的天赋能力,可以自由自在地施展,绝不会遭到反噬。
“‘不知津渡’……”
铃子默念着神通的名字,心中有些明白,但也有不解之处。关于这一神通的用处,她仍需要以后慢慢探索,而现在……
铃子的目光沿着无形的因果线遥遥望向前方山壁之外,眉眼一刹凌厉——
她猛地向前挥出一掌,天地浑然聚力,顷刻间将整面山壁崩地粉碎!
众人视线霍然开阔——
天与地之间是绵延无绝的苍茫雪原,朝阳下风雪漫卷,平静如常。而几乎是在极遥远的视野尽头,却有数处同时出现不同的异象——
显然,当铃子在此处领悟神通之时,亦有不止一个其他人也在进行着相同的事!
但是太巧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恰恰在各自惯常警戒的感知范围之外,又各有景物遮挡视线,以至于在各自领悟神通的这段时间之中,竟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而铃子也是在领悟神通之后,才依靠新得到的因果之力而发现异样。
盛玉成虽看不清晰,但心中亦是相同的疑虑,低声道:“未免太巧了。”
铃子未语。
方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她的目力便再一目了然不过。全都是熟人——
无极剑宗江守,天阙李素,桃山谢云渡,茯苓古地刘松风,亶爰山秋泽,月狐族艳零;以及最近于中央的,上清宫楚鹤意,和另一位面容隽秀的陌生男子——说是陌生也不尽然;铃子早已知道那位就是灵盟此行遣来的圣使大人,化名青衣,过往不详。
各方之中,铃子身处的位置恰是最远,而她也是最早意识到这个局面的人。但其他人也并不算晚。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各自纷纷完成了神通的领悟,并发现了远处的对方——除了最靠近中央的两人。
与他们不同,楚鹤意与青衣却像是刚刚开始进行神通的领悟,虽然也因周围天象原因意识到不对,却一时无法走脱。他们周围各有一种簇拥者,正警惕着为他们二人护法。
“有点儿意思。”铃子眺望远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一根根旁人看不到的鲜红因果线,自语道:“……还没完呢。”
仿佛正是要印证着她的话。
蓦然九道光束冲天而起,顷刻结成一座庞大阵法,撼动大地!
“少宫主!”
周围侍女纷纷惊呼出声——刚刚一瞬眼前白炽一片,恍惚间她们好似看见,那光束竟是从铃子身上升起的?
“无事。”铃子微一摆手。不是在她,而是在她脚下。
显而易见,各种神通也不过是吸引他们停留的诱饵,借助他们九人构成的这座阵法,才是背后那人的目的。但那人究竟是谁,铃子的眼睛却看不到那一根因果线。
不过有时,“看不到”也是一种答案。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铃子带着置身事外的笑容,静静望向中央阵眼。
——在那里,绝美如生的洁白莲花台正在缓缓聚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