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尊师重道,作为郑国蕃的老师,沈榜完全可以在府衙等乖官上门,事实上,沈府尊也是这么想的,他身上的文人气还没完全褪去,还不算是合格的大明官僚,不过,在府衙坐了两天,国舅没登门,倒是国舅用佛郎机炮把王阁老家给拆了这消息先传到了沈府尊耳中,随着这个消息传播的就是那句名言[卧槽泥马,瞎了我的狗眼啊!我看见的居然是民脂民膏!]
按说,太仓离宁波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朝廷死水微澜,很多事情,百姓已经麻木了,像是老子榜眼儿子也是榜眼,有御史质疑结果贬官下狱这种事情,老百姓听了都不觉的有什么稀奇了,当官的不都是如此么?可郑国舅所做的这件事,宛如滚烫的油锅中溅进了一滴水珠,顿时炸得噼里啪啦油星四射……说国舅是愣头青的的确不少,可更多的却是亢奋,不管怎么说,有个如此高的身份的人跳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难道不值得亢奋么?海刚峰为何天下知名?不就是抬着棺材上书扬的名么!
而这个时代商路繁稠,这件事随着小商人的嘴巴很快就以瘟疫的速度传播到了宁波,几乎是半天的时间,就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这么一来,沈榜坐不住了,恨恨跺脚,嗐!这个郑凤璋……他就不能端老师的架子,只好亲自登门拜访了。
沈榜和郑府走的很近,隔三岔五要来一次,一是天下都知道,宁波府是靠着国舅上位的,戚党的招牌已经是妥妥的,跑也跑不掉了,二来国丈府被烧掉,宁波府是要担些责任的,故此此刻督造桃花坞是宁波府的事情,南京工部也派了很多工匠来,按说,这是颇有僭越的,但江南文官系统似乎集体失明,那些清流更是一声不吭。
一到郑家,赤霞老爷就先陪着沈府尊说话,没一忽儿,国丈亲自出来,郑连城对文人有一种先天上的尊敬,事实上不止国丈,几乎整个大明对文人都有一种先天性的尊敬,或者说畏惧,或者说羡慕,种种都可,若不然,国丈何必整天惦念着要乖官考进士录黄榜。
国丈先和沈府尊寒暄片刻,这才抱歉道:“乖官实在是失礼的很,不过,敦虞你也是太宠着他了,天下哪儿有老师来拜访学生的道理。”
沈榜苦笑,他如今和郑连城也算是熟识,能说上话的,加之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人,也就实话实说了,“我是听闻凤璋砸了王阁老家,心里头挂念,忍不住,若不然,不瞒国丈,这老师的架子我也是要端一端的,不然叫别人听去了,说凤璋一时名士,又是国舅,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未免叫人诟病的……”
国丈闻言就跺脚,脸都黑了一层,他这半年,居移气养移体,气度也将养出来了,何况国丈本身条件也不差,单只卖相来说,简直就是一等一的,故此,和沈榜说话,倒也没普通外戚那般从老百姓突然变成皇亲一时半会儿转变不过来。
看他如此,沈榜反倒过来要劝他,“国丈,有些地方,却也不可苛求了,凤璋毕竟年齿尚幼,今年也才十四啊!莫急,再过几年,做事也便也稳重了,我倒是不虞他砸了王阁老家,关键是,他抢了人家闺女,王家的闺女听说已经许给内阁次辅申时行了,这个……咳!未免得罪的就深了。”
郑连城只晓得乖官给自己出气,说实话,虽然发火,心里头未必不得意,故此这板子高高竖起轻轻落下,也没舍得真教训儿子,这时候听了沈府尊一说,他正在端起茶盏喝茶掩饰黑脸,顿时就一口茶呛进气管,他本就肺不太好,一时间呛得面红耳赤,有两个丫鬟在不远处伺候的,赶紧过来一顿儿给国丈抚背。
良久,郑连城这才平了喘,瞪着眼睛就看着沈榜,“敦虞莫欺我?这事儿可是真的么?”沈榜看国丈咳得天昏地暗的,本就站在一旁,这时候只能苦笑,“我倒是希望不是真的,可宁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国舅爷好奢遮,砸了王阁老家,还很霸气说[卧槽泥马,瞎了我的狗眼,我看见的全是民脂民膏]……”
这句话一说,顿时又把国丈呛得面红耳赤,若是乖官在,怕是要腹诽沈榜是家访的老师,专门跑来告状的。
“这混账小子。”国丈被沈榜撩拨得火冒三丈,对身后丫鬟吼道:“去把少爷叫来。”
那丫鬟赶紧腾腾腾去了,没一会儿,回来怯怯道:“少爷还在睡觉……”
砰一声,国丈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头,两只茶盏一下跳得老高,然后当啷两声落下来,茶水四溅,“睡觉也给我叫醒,老子叫他他还睡……”
沈榜一看,不对味儿,国丈这时候在气头上,于是就挥手让丫鬟下去,他作为乖官的老师,府上人也都知道,老师这个身份,在这个时代,的确可以当学生半个家的,故此两丫鬟赶紧福了一福就退到了门外头,沈榜这才请国丈坐下,劝说道:“国丈,稍安勿躁,下官来,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总要寻个法子,让别人不好说嘴。”
好歹把郑连城劝下,这时候,单赤霞请了董其昌和陈继儒过来,本是想请两位少爷来作陪的,不想看见老爷发火,一般来说,人类容易对身边最亲近的人发火,故此,单赤霞又听国丈咆哮了,不过,他到底是跟国丈一起滚过死人堆的生死之交,虽然讲尊卑,但是在国丈跟前却也不卑不亢的,就淡淡道:“这终究还不是为你出气么!”
这一下就捅到了国丈的死穴,喘着粗气,郑连城一屁股坐了下来,单赤霞转身就叫丫鬟重新上些茶来。
等重新上了茶,落了座,董陈二人先劝了国丈两句,两人还沉浸在昨夜乖官说的那些话中,觉得前途一片大好,至于抢了王阁老家的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故此陈继儒大大咧咧道:“叔父,这事儿昨夜我就知道了,说严重也有些,不过,却也没大碍的……”
“这还没大碍?”国丈真是觉得恨铁不成钢,其实关键还是他觉得,自己儿子失去了谥号[文忠][文正]名留青史的机会,儿子不能名留青史,那么,他老子郑连城自然也不能名留青史了,这真是叫躲在小屋里头数年的郑连城感觉到失落,可女儿做了德妃了,这已经不可逆转,哎!
而很多话呢!乖官能对董其昌和陈继儒说,但是却不能对自家老爹说,若是他跑去跟老爹说,爹你放心,文忠文正什么的或许没戏,名留青史么,妥妥的。国丈说不准就安心了。
陈继儒很诡异地一笑,道:“叔父,未闻天下有坏事变好事的么?”郑连城一愣,然后就道:“你是说……”
“王蓉蓉嘛!小侄我是认识的,在南直隶也有才女之名,仰慕凤璋的文采,私奔出来,那也是很正常的么!凤璋那么大的文采名头,难不成还没资格叫才女夜奔么!”陈继儒说着就站了起来,一副慷慨激昂,果然是文人嘴,两块皮,咋说咋有理。
国丈顿时就无语了,他以为陈继儒是说,王蓉蓉和乖官年齿相符,可以从仇家变成亲家,没曾想,却是有女夜奔,这个说法一旦传出去,王阁老家也不要做人了,王小姐基本也别想嫁人了,这一招实在太歹毒。
要知道,陈继儒和王衡是认识的,对王家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清楚的很,正所谓知己知彼,他对王衡那个榜眼的名头,也不屑很久了,老子榜眼,儿子也榜眼,嘿!好大威风!可惜,做出来的全是狗屁文章。
在这上头,还算是申时行做的比较隐晦,像是张居正,四个儿子全是进士,未免招摇太过了,申时行这个昔日的状元,又是内阁次辅,儿子中进士只是二甲,还是二十名开外,差一点落到三甲去,虽然也有官员私下说嘴,但谁也没规定内阁次辅的儿子不许中进士罢!何况是二甲二十名开外的名次,至于老子榜眼儿榜眼的王喜鹊,的确招摇,你让人家怎么会没话说呢!
从这上头来看,申时行做次辅,也的确是有道理的!起码是深知[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的道理的,内用黄老外示儒家使得是炉火纯青。
沈榜听了陈继儒的话,未免就有些皱眉,这一招,太歹毒,毁人名节啊!那王家小姐以后岂不是没法嫁人了?董其昌也觉得有些不妥,就对陈继儒说道:“仲醇,这……未免太过了罢!”
陈继儒也没坚持,耸了耸肩,就又坐了下来,他这个动作却是跟乖官学的,如今学的有模有样,倒是比乖官做来还潇洒几分,毕竟他二十六岁了,而乖官做这个动作,因为年纪尚齿,瞧着未免有些太怪异。
这时候沈榜也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这话题的确叫人头疼,自己也是孟浪了,凤璋年纪虽小,董陈二人却是的享大名多年,而自己虽说入仕多年,心知肚明书生意气还略重,所以说,论处事,董陈二人未必就比自己差了,自己何必巴巴地跑来,日后国舅说不准还要埋怨我这个老师置喙……他喝着茶,便有些后悔,觉得这茶也没滋味起来。
陈继儒眼光毒辣,看沈榜不肯说话,当下就笑问,“府尊,今年大旱,农桑之事还要府尊多费心啊!”沈榜点头,“自然是份内之事。”说了一句,就微微一怔,这话什么意思?就往陈继儒看去。
没管沈榜的眼光,陈继儒低头喝茶,一边喝茶一边喃喃道:“凤璋从扶桑金山银山搬了回来,如今江南大旱,也该为皇上和德妃娘娘出把力,不如,按去年的价格继续收那灯芯草……”
他缓缓说来,虽然明知道这有刁买人心的嫌疑,可沈榜的确是精神一振,这可是好事,也减轻了宁波府衙的压力,就放下茶盏道:“就怕南京那边都察院要置喙啊!”
“府尊可以先上书嘛!”陈继儒笑着说道。
说了会子农桑,又说了会子桃花坞建设进度,总之,就没再提起王家的事情,大家似乎把乖官给忘记了,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董其昌身为半个主人,看着天色,正准备起身去吩咐准备晚宴,就听见外头隐约喊,少爷起身啦!
他一笑,就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没一会儿,乖官姗姗而来,进了花厅,先长诺到地,“学生郑国蕃,见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