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人吝惜给我爱
尤是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
“原有病”,这世界,每个人都是流浪的孤儿,在求生存,求发展中,一次次受伤。有些可以恢复,有些伤,便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时而苏醒,隐隐作痛,这或许就是成年的人的世界,所谓“人人都有病”吧。
而尤氏的病灶,都在那些不可说的里子里。不可说,不可说,可以存在,可以发生,但是,说出来不行。这是尤氏生存于这个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之家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不可说。
而如今,惜春字字带血,针一样扎在自己的心上,把她最后一块遮羞布,也给撕扯了下来。刚刚听惜春说近日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心中早已经恼羞成怒,只是不好当众立马发作,内心窝火,已经忍耐了半天,现在惜春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摒不住了,“怎么就带坏你的名声了呢?明明是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的却说我,我倒是忍了这么老半天了,你却越来越得意了,竟然这些话都说出口了。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免得污染了你大小姐的美名儿!现在马上就叫人把入画带走吧!”说着,便赌气起身走了。
成年女人,出身卑贱的成年女人,活着已经苟延残喘,不惜一切下作手段爬上一个相对安稳衣食无忧的位子的出身卑贱的成年女人,已经有太多太多一触即发的敏感神经。不可刺激,禁不起刺激,一经刺激,便会回复以歹毒之心。她们的心灵,灵魂,再也无法承受外界多加的一根稻草了。
惜春反倒更加冷静了,“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
惜春反倒长舒了一口气。你龌龊的人生,与我何干!你的不易,难不成需要我污染自身来慰藉?善恶生死,这四大人间世,各管各的,人生一世,已经如此艰难,扶贫慈善都没有这么搞的!
丹妮思考着,越发坚定。然而,同时她的内心又存在另一个声音,是三姐姐探春的声音。嫂子尤氏稍后就要背地里讨论自己了。
丹妮突然笑了,这也太穿越了,太好笑了,自己纵览全书,心里明镜儿一样知道一切。而此刻,自己附身惜春,一切都是惜春的心情和立场,越想反倒越加烦闷了。
尤氏一会回去,会和三姐姐探春和宝钗她们聚在一起。探春会说打了王善宝家的老刁婆子的事情,而尤氏见这冲突憋屈的事情都可以分享,就会把与自己冲突的事情抖落出来。三姐姐会这样评价自己,“这是她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她的。”探春这样评价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稀奇。她倒是搅在这一滩浑水中,霹雳一样的各种雷霆手段,在院子里人缘又好,又有威望,品头论足别人,还真是信手捏来。她一点都不懂我!我和她不一样!
这偌大个园子里,几百号人,每天那么多事情,都是她们大人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也不想去了解啊,没有兴趣,打不起劲头,真不懂三姐姐是哪里来的那些风风火火的劲儿啊,她怎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这么上心呢?这有什么好玩的?说我孤介,这些人,怎么来往?和她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刚刚单单说几句正经话,那边就受不住了,恼羞成怒了,这要怎么日常过日子?完全没话说呀,至于打理家务,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反正对于这样的事,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兴趣的。反正三姐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不欣赏也不会爱我。说我孤介,她又何时给我半点儿温暖!她倒是有亲生父母在侧,有奶奶偏爱,又众人敬仰,可不是说起别人面带不屑么。
在这个府中,真的好孤独。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一个灵魂知己都没有,来烦自己的人倒是大有人在,恨不得把自己拉入泥潭。而至于嫂子尤氏,肯定是恨死自己的了,当然了,自己也是彻彻底底的鄙视她,如果活成她那个龌龊卑微的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就算是出家做尼姑,都比她好上一万倍啊!真搞不懂这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可救药呢,真是一点都不想再与她有瓜葛,真恶心!而父亲呢,整日修仙炼丹,自从出生以来,便没什么机会见面。所谓人间父爱,对于我却完全荡然无存。父爱,那是什么呢?而母亲,基本完全没有印象,早早便去世了,可怜的女人,去世得悄无声息,就像不曾存在过。那么奶奶呢,这个所有人都围着争先恐后赞美和在她面前拼命表现的一家之主,自己是沾不上边的。只有那一次,在大姐从宫中出来省亲,来到大观园,奶奶为了让姐姐开心,便命令自己把大观园的美景画下来给姐姐。那是为数不多的直接交流了,自己竟然被奶奶看见了!然而,自己虽然自幼学画,但是人家学的是写意画啊!这一下子,让我把整个大观园画出来,我的妈呀,我要疯了。我做不到啊!好恐慌,好害怕。为什么这个园子里,每天都在发生这些我无法预测又难以抵挡的事情呢,而这些人,不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他们独特的方法让我难过,给我找麻烦。他们都是上天派来玩我的吗!我才十一岁啊!
丹妮这才发现,原来惜春这么小啊。她才十一岁,那么刚搬进来园子里住的时候有是几岁呢?怪不得,在摸摸自己的小裙子,里三层外三层,绫罗绸缎的裹着,像是一个小小芭比娃娃。卧槽,惜春日子也太难了吧,比我还难!丹妮心中由衷感叹,以自己小小的幼稚心灵,根本不知道这偌大的豪华大观园发生了什么。宝玉哥哥,熙凤嫂子,宝钗姐姐,他们每天似乎都有很多乐子,其乐融融,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子。而自己呢,小小的身躯总是被冷落到一边,仿佛不存在一般,只能靠着一点天资,读读书,与古人聚聚,听一听这些大智慧的话。然而当自己真正去把这些心得说与别人听,又落得个糊涂的名声。
说我嘴冷心冷,你们任何人何曾给我一点关注一点怜爱!
说我孤傲,我一个人整天自己看书画画,可不就是孤独嘛。至于傲,不图利,不争抢,不需要做任何妥协来换点什么,只是做我自己,就傲了?
而最无法忍受的,还是恶心。男女龌龊之事,鸡鸣狗盗之徒,竟然全在自己的本家,东府。这好歹出来了,万万不想再与他们产生任何瓜葛。好害怕,不知道他们到底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好害怕,别人一样的眼光同样落到自己的身上。冰清玉洁,与命同等重要。通透智慧,已经足够我一生所求。请这些污秽世俗之辈,远离我的一切吧。
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我不要。我只要我熟悉的,欣赏的,洁净的,安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