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了,一旦结了婚,他就是我丈夫,就有了丈夫的面孔和脾气,也有了丈夫的合法权益。他大大方方地拿我的钱去做生意,但做一次亏一次,实在没钱了,就卖我的车,卖我的房子,还是什么也做不成,还不能跟他吵,一吵就说我瞧不起他,说我们全家都小看他,所以他要卧薪尝胆,做出一翻事业来给我们看看。我父亲对他发出最后通牒,不许再动家里的钱,不许再拿家里的任何东西去做抵押,甚至不许他再做生意。“大不了我养你们一辈子。”父亲一走,他就扑上来掐住我脖子,问我是不是在父亲面前告了他的状,我抓他,骂他,他越掐越紧,挣扎中,我踢了他一脚,好像正中他的下身,他嗷地一声松开我,紧跟着一脚踢回来,正好踢在我肚子上,当天晚上,孩子早产了。他去医院看我,低头认错,我说我们离婚吧,反正现在孩子已经名正言顺地出生了,我不仅不怨你,我还要谢谢你,真的。他一再认错,甚至跪下来,总之他坚决不肯离婚,但我已铁了心,如果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就算我把他的卵子踢破,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从娘肚子里踢出来,这件事让我看到了他们父子的未来,我们一家人的未来。我父母当然支持我的决定,他们早就认为张威是个草包,这时一起上阵,连骂带赶地把张威轰了出去。出院后,我没回自己的家,直接回了父母家里,孩子还留在医院里,早产,加上新生儿肺炎,他大概要满月后才能出院。半个月后就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张威来了,他带了一盒月饼,一瓶酒,看在还有别的亲戚在场的份上,我们谁也没有赶他走,吃过饭,坐下来喝茶,他又提出借钱的事。父亲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就不能挑个别的日子说这事?你以为我的钱是天上下雨下下来的?要借也要借给有本事的人,借给你,还不如扔到水里听个响。”他讪讪地笑了一下,看向我,我扭头去看别处,他只好走了。我一个人出去散步,中间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你们这样逼我,就不怕出事?”“你要死就死吧,不用亲自给我报信。”我最讨厌被人威胁。走到中途,看到广场上有中秋晚会,晚会结束后还要放焰火,我决定玩玩再回去,谁知就在那段时间出事了,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把杀猪刀,悄悄摸进了我父母家,父亲正在电视机前打瞌睡,他一刀劈在我父亲头上,接着又是一通乱砍,我父亲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我母亲在楼上洗完澡,出来催我父亲去洗,刚一露头,也被他砍倒在地。据他后来的供词上说,他是准备连我也一起杀了,最后给自己一刀的,但他找遍了两层楼,也没找到我的影子,忽然觉得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我,要把我杀了再自杀才够本。他还没找到我,就被抓住了,我母亲命长,等他走了后,她醒来了一会,挣扎着报了警,却在警察赶到之前死去。”
我感到身子在轻轻发抖,这是她亲身经历的吗?还是她从哪本街头杂志上看来的?“他应该被判死刑了吧。”我听到我的声音都变成了波浪形。
烟头又红了,照亮了她的牙齿,她居然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到处奔走,找律师,试图免仇人张威一死,你能理解吗?”
“你想让他生不如死?”
“看来你也不能免俗啊,你们都只知道报仇报仇,却不知道恨跟爱之间其实比纸还要薄,听说我在替张威找律师时,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说我不是被张威下了药,就是被父母的死吓成了神经病。”
“莫非你后来真的爱上了他?”
“其实跟爱无关。”她湿湿地吸了一下鼻子,她终于开始流泪了:“当你看着那么熟悉的身体,隔着老远你就能闻到它们的味道,感受到它们的温度,看到他的手,你就想起它们在你身上……是的,有时候我恨不得扑过去一口咬死他,可有时候,又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牢里去把他叨出来。”
“那你找到律师了吗?”
“当然找到了,只要肯花钱,什么律师找不到?虽然找了也白找,但不找的话,我心内不安。”
“那孩子呢?”
她隔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把他丢在了福利院门口,他是个不祥的东西,就是他招来了张威,招来了杀死我父母的仇人,我不知道他是哪个坏蛋的种,我只知道,他比任何一个坏蛋都要坏。”
我问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又点上一根烟:“我那时可出名啦,庄老太就是在那时慕名而去的,她要我跟她走,说某某地方有个女人的桃花源,如何如何好,我被她说动心了,但我说我现在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给我父母守孝,人家守三年,我要守十年,因为我父母是我害死的。今年就是第十年了。庄老太很守信用,时间一到,便再次去接我。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一转眼他们已经死了十年了,可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那孩子,就是小福吗?”
“是啊,后来我去福利院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去的。我本来不想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但我最后一次去跟他告别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古怪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每个人的妈妈都是我这个样子的。那目光让我永生难忘,所以后来入户的时候,我突然提出,要把我的儿子接来。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错的,如果他还在福利院,他可能会快乐得多。”
“没有母爱,孩子在那里能有多快乐?”
“带出来后我才发现,我已经没有母爱了,我什么爱都没有了,我现在是个没感情的人。”
床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我呼地站了起来,她颤声问:“谁?”
一个小身子不慌不忙地爬了出来,她点燃打火机一照,原来是小福。
她竟不知他就藏在自己床下。
小福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会,一转身,拉开门出去了。他居然是很礼貌地拧着锁舌关门的,弹子锁只发出极低的卡的一声。
“他会去哪里?”我有点紧张。
“不用担心,反正跑不出这个院子。”
“他肯定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了。”
“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不然我没办法跟他解释为什么要送他去福利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