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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1)

西门坡 姚鄂梅 3262 2024-11-18 12:44

  庄老太突然通知我,明天飞比不上课了,她要带飞比去劳改农场看他妈妈。

  我提醒她,是不是要跟石玉华说一声,毕竟她是飞比的责任母亲。

  庄老太说:“那你去跟她说一声吧。”

  晚饭时,我坐在石玉华的对面,跟她说了庄老太的意思,石玉华停止咀嚼,睁大眼睛说:“为什么要带孩子去那种地方?那对孩子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赞成,但庄坚持要这么做,大约是不想让飞比忘记自己的母亲吧。”

  石玉华马上脸色发白,她放下筷子,呆呆地看着飞比,飞比刚刚学着用筷子,吃得认真又吃力。

  “我不想让他去。我是他的责任母亲,我有权利保护他。”

  我有点为难:“他是去看他妈妈呀,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他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个犯人,心里不会难过吗?何必让他知道呢?何必非要让他难过呢?等他长大了,难过的事还会少吗?”

  “但你要知道,这里的孩子是集中管理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我这个老师说了也不算。”其实我也不赞成带飞比去那种地方,但庄老太执意要带他去,还说什么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猜想,庄老太之所以如此起劲地支持飞比妈妈,恐怕飞比妈妈当年把孩子托付给她时,也不会是空口无凭、没有代价的。

  我让石玉华今天晚上把飞比的换洗衣服收拾一个包裹,因为一天不够来回,得在外面住一夜。又提醒她不要忘了带水壶、隔汗巾、面巾纸之类的东西。她突然站了起来,冲我叫道:

  “我不答应,我不让他去,既然把他分给了我,既然他朝我叫妈妈,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就要对他负责。”

  “要不,明天你跟他们一起去?”我想在中间调和一下。

  “不行,飞比就是不要见那个女人,就是不要见杀人犯,杀人犯都该千刀万剐。”她的眼睛看上去能喷出火来。

  天刚朦朦亮,一阵尖利的哭声划破了西门坡的寂静。

  是飞比在哭。

  我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屋里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借着朦胧的光线,我看到飞比坐在床上,半边身子全是血,难道……再一看,石玉华整个人躺在血泊中。

  还好,飞比完好无损,他只是沾了石玉华的血,那血来自石玉华的左手腕,真想不到,人的身体里竟有那么多血。

  女人们全都来了,包括不常出门的小福的妈妈,齐齐围在石玉华的床前。人早就断气了,没想到她那么白,像一具石膏。

  我想打开窗户,放一放屋里浓郁的血腥气,才发现窗户已经被封死了,十字交叉的大木栓钉上了粗大的铆钉。

  我把庄老太拉到外面,问她石玉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为什么来这里。

  “她这个人哪,我早知道她会出事,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窗户封起来?她说这样才像牢房,她要为她女儿坐牢。她女儿是死得冤,那时候,他们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女儿就托付给她的爸妈,她爸妈都好打牌,这样的人怎么带得好孩子呢?不到半年就出事了,村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用两颗糖把那孩子骗进田沟里,强X了那孩子,又把她闷死,扔在水沟里。”

  “那人后来抓到了吗?”

  “抓到又有什么用?就算那个龌龊东西判了死刑,她女儿也活不转来呀。只可怜了她,她拿刀砍过自己的父母,跟自己的丈夫也完了,她来我们这里的时候,说她现在就是见不得男人,尤其是成年男人,包括她的丈夫,她说她一闻到男人的味道就会想起惨死的女儿,就想吐。还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一到早上,就黑着两只眼圈向我哭,说她又梦见她的女儿了,说孩子在梦里朝她喊:妈妈,我屁屁疼啊,到处都疼啊,我出不来气啊。我叫她把窗子打开,光线透进来,或许就没那么多梦了。她打开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索性把窗户封死了。大概她想把这个房间改造成牢笼,她说她没带好自己的孩子,让那么小的孩子遭那么大的难,她理当坐一辈子黑牢。”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了。”我觉得我的猜测没错,她好不容易从丧女之痛中慢慢醒来,好不容易喜欢上飞比这个女儿以外的孩子,她想要把飞比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上次她就流露过这个意思,她甚至天真地希望飞比认不出二十五年后从牢里出来的妈妈,也不要跟他妈妈再见面。可是你却说你要带着飞比去劳改农场看他妈妈。”

  “神经病!我看她是想孩子想疯了。别说飞比的妈妈是在坐牢。就算是判了死刑,她也是他妈妈,不能因为她坐牢,就掐断他们母子间的联系。”

  我把飞比带去我的房间,小家伙隔一会就哭几声,好像还没从巨大的惊恐中清醒过来。我问他,石妈妈昨晚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石妈妈说,她总是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她没脸活下去了。阿姨,什么叫没脸活下去呀?”

  庄老太到底还是带着飞比踏上了通往劳改农场的长途汽车,她昨天就买好了汽车票,她不想浪费一张车票。

  白老师身体不适,无法亲临现场,只能在电话里遥控管理石玉华的丧事。

  所谓丧事,无非是打个电话给殡仪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一辆小货车停在了门口,两个男人下车,从车厢里拖出一个折叠床大小的木盒子,盒子可能是用废木板做的,有些地方有缝,能看到上面有干涸的血迹。

  “在哪?”一个男人大声问。

  “跟我来吧。”我把他们带近石玉华的房间。

  两个男人一边走一边四下里打量。“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个男的都没有?”

  “这是单位的女职工集体宿舍。”我按照白老师的嘱咐回答。

  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我们已经把石玉华身下的被子换上了干净的,又在她手腕上捆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她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但最后渗出来的淡红色的血丝,还是把棉花染成了粉红色。

  男人们利索地把木盒子摆在她旁边,抽掉盖子,就剩下一块长条形的木板,一个抱肩,一个抬脚,毫不费力就把她搁上了木板。她本来就瘦,因为血液挤干,人几乎成了一张薄纸。

  盖上盖子,两个男人像一前一后轻轻松松提着她往楼下走去。

  女人都在后面无声无息地跟着,只有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只有我一个人跟车走。驾驶室坐不下,我也不想坐在那里,我盘腿坐在车厢里,没多久就觉得腰部很不舒服,索性靠着石玉华躺了下来,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我说:“你傻不傻呀,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只是去看她一眼,看一眼就回到你身边来。”

  没多久,一滴淡红色的血水透过木盒子的缝隙,挂了下来,像一颗血泪。

  火化费是庄老太临走前交给我的,不多不少,刚刚够。

  白老师打电话来时,我正抱着石玉华的骨灰,望着火葬场的大烟囱发呆。“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埋在西门坡那棵树下。”

  推开西门坡的黑铁门时,女人们全都在树下等着我。树下的小坑已经挖好了,我让她们每个人抱了一会骨灰盒,就轻轻放进坑里。

  她们全都在流泪,却没有声音,连啜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眼泪下雨似的在脸上流。

  都处理完了,她们还不愿散开,我只好陪着她们站在那里,尽管我很想马上回房,一个人待一会。

  “她就没了,一个人就这么完了。”一个人小声说道。

  “我们将来也是这样的,像收垃圾一样,往盒子里一装,就拉走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捧灰。”

  “有什么意外呢?当初,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只是还没有收尸而已。”

  这话一出,再也没有人往下说了。全场静默。

  我悄悄转身,上楼,还没进房门,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这辈子,我都忘不掉那种令人崩溃的景象了,他们把她从木盒子里拎出来,往传动带上一放,闸门一开,她就像一件行李似的,头朝前滑进了那个脏污的金属小门,脚尖刚一消失,小门就关上了,紧接着,一股浓浓的黑烟从金属小门的边缘溢了出来。我从没见过那么浓的黑烟,浓得可以抓起来,团在手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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