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谁把你领进西门坡一号的?
答:这还用问?肯定是西门坡一号里的人呗。那时我在摆小摊,今天在这,明天在那,顺水流舟,流到哪里就是哪里,有一天,我捡到一张火车票,是到耶市的,我一看时间,还没过期,我就想,我还没到过耶市呢,反正是摆摊,何不坐火车到耶市去摆。所以我就上了火车,有一阵子,我从一个店铺里批发豆浆和大饼,扛到一个工地上去卖,那里干活的人喜欢吃这两样东西,有干有稀,又管饱。卖了一段时间,离我不远的地方又多了一个流动摊位,是个五十多岁的女的,她专门卖牛仔裤,十块钱一条,太便宜了,真不知她从哪里进来的货,她的生意很好,那些干活的人几乎人人都来买了,还有人买了一条又一条,带回去送人嘛,质量再差,也是一条裤子,还是扎扎实实的牛仔裤,轻易挂不破,干活穿正好。慢慢地,我们就聊上了,她问我住哪里,我说我不固定,有时在车站,有时在澡堂,还有时在麦当劳肯德基。她就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有个好地方,白吃白住,但有一点,你的收入要上交,我当然愿意啦,这点收入算什么,养活自己都勉强,现在白捡一个住的地方,我烧香还来不及呢。就是她把我带进西门坡一号的,但她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也许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反正有一天,一觉醒来,她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她。
问:当时的西门坡一号有多大规模?
答:比现在人少,只有四五个人。
问:你刚才说收入上交,真的是全部上交了吗?就没有一个人起点儿私心,悄悄藏点儿钱什么的?
答:上交也是有私心的,打个比方,你一天挣五块,我一天挣五块,五块钱过一天,能吃些什么?但两个五块加在一起,就是十块,两个人吃十块,比起一个人吃五块,是不是要吃得好些?三个人、四个人就更好了,人越多越好。话又说回来,西门坡一号里的人,都不是些特别会挣钱的人,不存在你挣得特别多,我挣得特别少,大家都穷,都没能力,都需要帮助,既然没人来帮,那就大家凑在一起,自己帮自己。
问:话虽这么说,也得有制度来约束吧,人心是最不靠谱的,万一哪天私心上来了,瞒着不交呢?
答:当然有制度。交得多的,达到一定的数额,西门坡一号会给她奖励,不是奖给她钱,而是计算积分,积分多的,依次奖励她住四人间,三人间,两人间,甚至单间,没有奖励的就住大统铺,好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问:不对吧,阿玲就住着单间。
答:那是后来,根据实际情况,制度慢慢有了些变化。阿玲进入西门坡一号时,赞助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足够她在西门坡一号坐着吃坐着喝也能住单间。不过她有点恃财生骄,这在西门坡一号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不会再有第二个阿玲了,白老师这么说过。
问:西门坡一号到底是什么人创办的?白老师吗?
答:不是不是,怎么会是她?她只是比较能干,所以派她在那里主事而已,她真的很能干,能说会道,又有魄力,别看她行动不便,但她一出现,我们就有安全感。她背后肯定有人,大家都这么想,不然,她每个月里突然消失的那几天里,去了哪里呢?她又没有一个亲人。但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能她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问:好吧,现在说说你是怎么注意上我的?
答: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敢擅自做主,我都是听白老师的,她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她叫我留意你。我猜她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你应该知道吧,你离婚的时候,大骂法庭,大骂法官,还骂那个婚姻法是操蛋的法律,所有这些都上了报纸了。她知道你到耶市来了,就开始了解你的动向,又派我接触你。
问:她们到底想让我为西门坡一号做什么?
答: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得去问白老师。
问:西门坡一号的孩子们,不让他们走出去,也不让他们上学,叫他们如何成长?
答:那要看跟谁比,人不能只跟别人比,要跟自己的过去比,就拿飞比和小福来说,离开了西门坡一号,能有多好的前程呢?无非是在外面流浪。至于上学,一个人没有必要去学那些没有用的,认得一些常用字,算得了帐,懂得一些道理就可以,你发现没有,一个人最重要的素质是要懂道理,不懂道理的人,免不了会惹是生非,给自己带来灾祸。
问:这跟软禁他有什么区别?
答:怎么是软禁?十岁以后,孩子们就要开始出去上技工课了,上课的地方都是我们事先联系好的,绝对安全可靠。
问:强迫他们跟一大群受伤的压抑的女人关在一起,你们这是剥夺了他们作为一个孩子应该享有的乐趣。
答: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而他们的命运本来只会更糟,西门坡一号给他们带来了好转,至少吃住不愁。你知道小福在福利院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白天在砖瓦厂干活,那么小的孩子,挑七八十斤重的砖头,一趟一趟往窑上担,而且是没有工资的,干一天记一天的帐,到了月底,福利院的人去帮他领,他自己一分钱都得不到。晚上还要照顾福利院里比他小的孩子,那些孩子多半有缺限,不是呆傻,就是残疾,他要给他们洗澡,带他们大小便,哄他们睡觉,尿了床由他负责晒被子,那样的生活,能比西门坡一号更有乐趣?
问:像你这样从西门坡出走的人多吗?
答:有,但不多,一来那些人无处可去,二来出去了也不适应,外面人与人之间太冷淡了,哪像在西门坡一号,你不高兴了,会有人来陪你说话,直到你笑起来,你生病了,不能干活,照样有人把热饭热菜给你端来,在外面是什么情景呢?一个人绝对不会把吃不完的东西送给正饿得眼冒金星的人,他们宁肯把它扔进垃圾桶让你去捡,也不会直接送给你,他们就是要侮辱穷人,侮辱没有能力的人,他们的心比钢铁还要硬。是你的书让我从西门坡一号出走的,如果不是你那本书,我不会想到来这里看看他,也不会来了就决定不再回去,我是无意中走上出走的路的,我原本是打算在西门坡一号终老的。我太喜欢那个地方了。
问: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回来,他们已经认命了,已经安于现状了,说不定,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又何必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再掀波澜?
答:唉,不看到他们也罢,既然看到了,又怎么能够像没看到一样?
两个人都聊累了,突然都不再说话,直直地看着对方。
“辛格,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当初,为了快点把你引向西门坡,我做了件蠢事,那天,那个房间失火,其实是我故意设计的,你关了熨斗的电源后,我又悄悄把它打开了。”
我笑了一下,想了想,又笑了一下。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