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街北照相馆的暗室里,一盏红灯幽幽地亮着。女店主邹芳端着几杯茶水递送给散坐在阴影里的人们。上方临街的气窗口,鬼子巡逻队的脚步声整齐地走过去,渐渐消失在远方。有个人轻声咯咯笑了起来。他这一笑颇具感染力,屋子里其他的同伴们都纷纷跟着笑。
吴尚城前一阵子的腥风血雨似乎在这一笑之间被淡漠了许多。这时,外面倾斜下来的木梯处,传来了谨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人压抑的咳嗽声。
邹芳放下托盘,悄声说:“他来了。”
她拉开暗门,一个体型瘦长的男人走了进来,伸手与她握了握。
邹芳说:“晋夫同志,你所要见的人,我都通知来了。”
那被称为晋夫的男人点了下头,环顾众人,心中默数了一下,说:“这六位同志,我都了解过了,都是在艰险条件里坚持下来的经验丰富的同志。我代表省委向你们问候,致敬。”
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接受这位新到任的领导者的赞扬。邹芳请晋夫在正中的空位上坐下,说:“老容牺牲后,大家都盼着上级派新的领导来领头打鬼子。这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晋夫摆了下手,说:“地下斗争错综复杂,我们的工作,要强调目的性、及时性,要守如处子,动如脱兔,攻则腾于九天之上,守则退于九地之下,要神出鬼没,让敌人心惊胆战,无从应付。这一点,大家要向老枪学习。”
他的话里提到了老枪,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老枪真厉害!真解气!北条鬼子以为除掉老枪了,放心大胆地回家搂老婆睡觉,结果被轰掉了半个脑袋!他信誓旦旦地要除掉老枪,到头来还是死在老枪手里。”
邹芳笑了起来,说:“大家知道不,老枪这次行动,就是晋夫同志间接安排的,狠狠地挫败了敌人的嚣张气焰,长了咱们的威风!”
众人发出一阵惊噫,带着崇敬的心情,凝望着晋夫。
晋夫摆了下手,说:“老枪是我们党在吴尚地下工作的一面旗帜,有他在,敌人就没一天安生觉睡,吴尚的老百姓才有了指望。”
有人问道:“晋夫同志,据我们所知,老枪是单线行动的,不和我们吴尚地下组织直接发生联系。你跟他有联系?”
晋夫笑了起来,拿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这次来吴尚所负的使命中,最主要的部分就是让老枪融入我们整个地下组织的行动中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么说,我们可以跟老枪并肩作战了?”那人抑制不住兴奋,周围的人也都窃窃私语,激动起来。
晋夫望了一眼邹芳。邹芳悄声介绍道:“小马,地下组织联络员。”
晋夫点头,说:“小马,从今晚起,你就跟着我,这照相馆是联络地,我近期要召开一次包括城外游击队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会议上,我要转达省委的指示,通报最新的国际形势。德国人快完蛋了,现在就剩下小鬼子了,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暗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掌声。秘密会议就此结束。参会人员悄然从照相馆的后门离开,如同水滴一样消融到庞大的巷区里,再难追寻。
到了半夜时分,照相馆里只剩下邹芳和晋夫。俩人关紧了门户,坐在红色弥漫的混沌里,彼此凝望着。外面的通衢大街上,又有一阵日军巡逻队路过的齐刷刷的脚步声,愈发地凸显了这深夜的寂寥。
邹芳问:“你,还住旅馆吗?”
“大同旅馆01房,我来之前,就定下了。”
邹芳略感失望地说:“还以为,你要住在这里呢。”
晋夫笑了笑,伸手去她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片刻,说:“来日方长,等咱们完成了任务,有的是时间来团聚。”
邹芳心底叹息一声,不再多语,去替他取出被子,安排他睡在这暗室里。晋夫躺在几张凳椅接成的简易床铺上,闭上眼,将被头拉到胸前,聆听着邹芳返回卧室的脚步声和气窗外一只野猫的怪叫声,辗转难眠,直到天亮时,才勉强睡着。
可是,太阳露脸不久,气窗里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人们惊慌失措地说道:戒严了,戒严了。他猛地坐起身,揭开被子穿上外套,从木梯爬上去,察看情况。邹芳正在关拢照相馆的门扇,插上木栓。透明的临街橱窗里,只见行人纷纷闪避,小贩奔逃。一队刺刀闪亮的鬼子兵和穿黑衣裤的警察正在后面驱赶着。
邹芳回过头来看到他,脸色苍白,说:“快,从后门进巷子,你先去蓬莱巷号暂时落脚,我回头跟你联系。”
晋夫摇了下头,坐下来不住地咳嗽着去摸出烟来,说:“别慌,这动静是净街戒严,不是抓人,咱们就在这里看着。”
邹芳没有反对,转身去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一把手枪来,打开保险塞进了照相机的木盒里,留待备用。
街头混乱之后陷入一片静默。日本兵分列在街道两侧,一辆汽车、几匹马组成的队伍在街心里穿行,从照相馆面前经过,在斜对面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了。邹芳明白过来,悄声道:“是北条的寓所,他被打死的地方。这该是慰问他的老婆吧?”
她的猜测似乎不错,车内出来一名少将和一名大佐,骑马陪行的是几名中佐。他们簇拥着踏上门厅前的两级台阶,仰起头冲着那晚毙杀北条的窗户处指指点点,议论不休。晋夫盯住那几个日本军官观察片刻,说:“不是慰问,是来现场勘察的。我猜,北条的继任者来了,吴尚又要陷入动荡中,不得安宁了。”
邹芳鄙夷地笑了笑,说:“来就来了呗,我们看着这些鬼子耀武扬威地来了,被老枪干掉了,这个职位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前头死了四个,这是第五个,后面也许还会有。”
晋夫没有应她的话,划着了火柴,吸了几口,不住地咳嗽,却不肯将它挪移开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