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人全部走尽后,姚锒起身来,用凉水浸头,清醒了一下头脑,双手将水分从前向后抹去,尽数自背后垂落,沾湿了脊背。他走到辛雯的卧室门前,从门缝里见她脸色苍白,两手下意识地攥紧在胸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目光中尽是惊骇和愤然。
他明白,这是辛雯隔窗听到了渡边的声音而产生的反应。她在宪兵队里遭受过酷刑折磨,心底必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他咳嗽一声,说:“好好休息吧,多休息伤势才痊愈得快。”
辛雯点下头,说:“我,我想下床走走,你帮帮我。”
她边说,边将双腿从被下挪出来,去穿鞋子。姚锒急忙进屋,埋怨道:“你这人,怎么不听人劝。来来,慢一点儿,我替你穿好鞋。”
他俯身蹲地,将一双布鞋齐整地替她穿上,然后伸出胳膊,让她抓紧扶稳,叮嘱道:“就在宅子里走走,别出去吹着风。”
辛雯双手抱住他的半边身子,勉强站起,借着他的提携吃力地向前移步,出了卧室进了走廊,再在檐下站立片刻,去了后园远远地看到了那间柴房,想起了旧事,心生悔意,不由得叹口气说:“我是个多事的笨人,自寻烦恼!”
姚锒安慰道:“不要自怨自艾,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得保重自己。等伤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娘家,风风光光地回去。这吴尚城里太乱,不是久留之地。”
辛雯流下泪来,说:“我不走,我要陪着你,照应你。”
姚锒摇头,说:“咱们说好的,你以妻子的名义照顾我,但眼下的情形,已经是我照顾你了,咱们事先的那个协议,就此作废。不过我会对你负责的,等你伤势好转了,我送你去南京或者上海,找份体面的职业,或者上学,这也是我当初的承诺。那位当初介绍你到这里来的老殷,他当时拟的协议,我都可以一一兑现的。”
辛雯想起了当初介绍自己踏入姚宅的那个姓殷的中间人,心中一阵茫然。那时候老殷的说辞是,姚先生一个人住,需要位女性照应起居,但为避人耳目,就对外假称是夫妻关系,她是个虚而不实的姚太太。现在,由于自己的失误,导致了目前的这一步,非但不能照顾他,反而成为他的累赘,那个协议也就名存实亡了。
但是,她已经不能离开吴尚,不能返回娘家,不能回到根据地去了。她的心底一阵绝望,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哭泣,弄湿了他的衣服。姚锒听而任之,并不避让,这让她产生了一丝信心。她抹掉眼泪,说:“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人了,是那位邹小姐吧?她照顾我时,尽说你的事情,你是她姐姐的未婚夫,姐姐死了,姐夫转而移情小姨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她是那么美,那么有气质,哪个男人不动心啊。”
姚锒笑了一声,说:“外面起风了,天黑后寒凉很重,我先扶你回去歇息,你的身子弱,别着凉了。”他将她搀扶回卧室,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出了会儿神,眼见她闭眼似乎睡着了,这才悄悄起身离去。
辛雯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了,缓缓地睁开眼,两粒豆大的泪滴夺眶而出。
姚锒把不准,邹芳究竟在照应辛雯的这整整一个昼夜里,跟她讲了多少自己的事情。安置她睡下后,坐在檐下廊前的石阶处,默想了一刻,这两位互为同志,且彼此都不用掩饰的女人,一旦解除了陌生的防线,那种无话不说的场面,几乎是不用想象,就逼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辛雯被日本人折磨得遍体鳞伤,像丢弃无用的物件一样,发还给自己,算是给他梅机关特别专员一个面子。但是,渡边大佐是绝不会对自己掉以轻心、放下怀疑的。辛雯,这个根据地敌工部直接派来的掩护自己身份、照顾自己生活的人,现在成为了自己最为致命的破绽。一切,都是从那天辛雯贸然替那个负伤逃生的人送信开始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摁灭了烟头,坐在书房案头,轻轻地磨墨,拣起笔来,深深呼吸一下,抄写经书,好一刻才搁下笔,出门散步,想考虑一个稳妥的办法来,既能打发走辛雯,又能打消渡边对自己的疑心。这一路上走去,不觉又到了天禄街头。这一刻,天尚未黑透,路上犹有路人行走。
姚锒远远地望着照相馆,看到了那辆插着膏药旗的汽车停在路边。他马上意识到,渡边正在里面。他收住脚步,踌躇片刻,决定先行避开。但回头走了几步路后,他蓦然停下,再仔细地思忖片刻,决意改变主意,也去那照相馆里凑凑热闹,一来看看渡边和邹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他必须在邹芳面前,甚至在辛雯面前模糊自己的身份,这是个关键。
他回到照相馆门外,抬手拍了几下门,笑道:“邹小姐,请开门。”
门随即开了,邹芳一脸惊讶望着他,使个眼色。姚锒从她肩头向里看去,只见渡边身穿和服坐在局促的窄椅内,也正朝自己看来。姚锒大笑一声,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渡边大佐,想不到今天还能再在这里遇到你。”
邹芳站在他们中间,心中更是惊疑交加,她左右看看,问:“二位认识?”
渡边微笑着伸出手去,说:“岂止是认识,老朋友啦。”
姚锒握住他的手,笑道:“一点儿不错,我们是老朋友了。”
邹芳去工作台前坐下,低头继续做事。
渡边指着她,问:“姚先生,你与这位邹小姐也相熟吗?”
姚锒说:“曾经有一段亲戚关系,现在,算是熟人,老朋友了。”
“哦?”渡边听得云山雾罩,不甚明了,重复道:“曾经的亲戚关系?”
姚锒说:“没想到渡边君竟然也和邹小姐相熟,并且以这身装束来访,真是别出心裁呀。”
渡边颔首道:“我是来送件礼物给邹小姐的,你既然也在,请一同欣赏。”
他将台几上一个蓝色布包解开,从里面取出件针线细密、花纹别致、色泽淡雅的女装和服来,双手抖落,作势比划在邹芳身上,问姚锒:“姚先生,你看合身不合身?”
姚锒笑道:“这个说不准,颜色很好,配得上邹小姐的气质。”
渡边大笑。
邹芳皱眉,勉强笑道:“日本女人的气质适合穿这样的衣服,我习惯穿洋装,法式、英式的都很对胃口。这件衣服,怕是只能看看了。”
渡边打量着她的体态,鼓励说:“你换上试试,我看一定很美。”
邹芳摇头,说:“这地方太狭窄,可没穿衣的地方。”
渡边四下里环顾,说:“你可以去暗室里换衣。”
邹芳果断地拒绝道:“不用了,衣服且先放在这里,等哪天我有空了,再穿着试试。倘若真合适,就穿出来见你们,不像样子,那只能作为一件纪念品了。”
渡边看了姚锒一眼,笑道:“也好,邹小姐穿上它,一定美得很,我现在就能想象得到。”
姚锒微笑说:“是啊,渡边君的眼光,一定不会错的,我佩服得很。”
俩人相视而笑。邹芳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淡淡地说:“美不美,我说了算,你们只是旁观者,说了不一定管用。”
姚锒纠正道:“这话不对,渡边君不仅仅是旁观者,还是赠衣者。”
渡边连忙摆手,说:“尊重邹小姐的意见,邹小姐的意见那才是至关重要的。”
三个人围绕着一件新制的和服,谈笑了一阵。
姚锒先行告辞。渡边却一把拉住,说:“姚先生,我们一起走,我有汽车送你一程。”
姚锒刚要推辞,却被渡边暗暗地碰了下肘部。他省悟过来,不再推辞。
邹芳轻轻掩口打个哈欠,说:“好吧,我这会儿可犯困了,是到了送客休息的时候啦。”
姚锒和渡边就此告辞,坐上门外路边那辆汽车离开了。
邹芳送他们走远了,这才反锁上店门,掀起暗室的盖板,招呼下面藏身之人出来。小马爬出暗室,神色异样的兴奋,他问到:“这两个不速之客是谁?”
邹芳说:“一个是鬼子头目,渡边大佐,还有一个,身份模糊。”
小马追问道:“他究竟是谁?”
邹芳沉吟片刻,说:“他是姚家的二少爷。”
小马惊噫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
邹芳见他话说了一半,就刹了尾,问道:“怪不得什么?”
小马摇了下头,说:“没什么,我只是疑心而已。”
邹芳凝视着他,说:“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叛徒,鬼子的奸细吗?”
小马摇摇头,说:“我不敢确定,说句心里话,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你是这种人。我们一起在老容同志的领导下坚持地下斗争这么久,太熟悉了,几乎当做亲人了,唉!”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说,让她开后门,放自己从巷子里离开照相馆。邹芳不再辩解,默默地送他出去,眼看着他那瘦弱的身躯在幽暗的巷子深处没入黑暗。
小马在地下暗室里,从中午待到夜晚,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在上面纠缠,厌烦不已,后悔自己那只枪不该在浴室门口丢掉,应该此刻拿在手里,轰的一声将他送上西天。但当他听到另一个人进屋后,开口咳嗽的嗓音后,立即安静下来。这个熟悉的声音,在与他头顶咫尺之遥的位置对面,时而用中国话,时而用日语和渡边谈笑风生。他的眼前浮现起一个戴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的神秘人物的形象来。难道是他?怪不得!小马在心里重复了一句,心中顿时轻松下来,某种希望和光明正在急速地生长着。
与此同时,与他背道而驰相距三里地的某处街口,陡然传来一声砰然轰响,这枪声与他早间使用的那支简易火药铁砂猎枪全然不同,正是名闻遐迩的雷明顿双筒猎枪。老枪又出来了,毙命的会是谁呢?他略停下脚步,随即撒腿飞奔起来,真正的老枪,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手了,难道是他?他此刻正和渡边在一起,这次,死的会是新来吴尚不久,手里沾满了同志们鲜血的那个渡边大佐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