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姚锒因北门城关茶叶铺子掌柜之死而产生的矛盾，并不影响渡边大造履行三天前邀客的约定。醉仙楼上的酒宴如期照常举行。姚迅作为唯一的客人拾阶上楼。渡边正在等候，他敞开军服纽扣，将战刀连鞘解开，横置在桌边，伏在窗口，远眺市府南侧钟楼的所在，嘴里念念有词。

　　姚迅笑道：“渡边大佐，是雅兴大发啦，这吴尚夜景其实也稀松平常，改日我请你去江边走走，那才叫有意境呢。”

　　渡边回过头来，说：“姚特派员的见识，自然有理，大江茫茫，一轮月色，那是千古之美，但这古城月色，也有可取之处。我喜欢在深夜里看着月光在屋檐、台阶、走廊里缓缓地移动，这个时候，你便能领略到古代那些诗词歌赋里的描写是不虚的。呵呵，缺月挂疏桐，正是我窗前的景致。”

　　姚迅大笑，说：“大佐阁下的这趣味，可以与我的弟弟切磋讨论，我是个四处奔波的商人，只识铜臭。”

　　渡边作手势邀请他入席，摇头说：“姚特派员太过自谦了。来，我先敬你一杯，在吴尚这块地面上，鱼龙混杂，没有熟悉的人帮忙，还真为难呢。”

　　姚迅喝了一杯酒，说：“大佐阁下太客气了，你手握生杀大权，坐镇吴尚，还能有什么为难的？”

　　渡边一笑，说：“中国的俗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很有道理。我那些前任们，哪个不是手握生杀大权，可惜，他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姚迅摸着酒杯，说：“我是初来乍到，这里的情况也摸不清头绪，那个老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渡边思索了片刻，说：“这个老枪，确实是巨大的威胁，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他在吴尚的活动，全都隐蔽在深水之下，所能寻觅的痕迹，寥寥无几。而最令人头疼的，模仿他们行事的人也不少，这就在他们周围又增添了不少假的老枪，真真假假，这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

　　姚迅心中得意，笑道：“是啊，这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可是让人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对付啊。”

　　“所以，”渡边端起酒杯，在他面前施礼示意，说，“有了你这样的帮手，我是幸运的，你既然解决了重庆军统头目，那么对付老枪也必定会得心应手的，我要将这件事托付给你。”

　　姚迅见他忽然借势改口，虽然正中下怀，但嘴上却推却道：“我这点儿道行，哪里对付得了老枪，大佐阁下，你太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枉担虚名，实质上是替大伙儿做些买卖，预防荒年而已。”

　　渡边的食指指点着空气，说：“姚特派员，你太谦虚了，太过谦虚了。这可是在掩饰骄傲啊，我看得出来，能在举手投足间瓦解吴尚军统站，毙杀少将站长朱勤的人，自然有骄傲的资本。我佩服之余，还是一句话，老枪一事，就拜托了。”

　　他双手执杯，深鞠一躬，高举在头顶，说：“姚特派员，请干了此杯，一切就此拜托了！”

　　姚迅这时便不推却，端起酒杯也回礼鞠躬，然后直起腰来，和渡边共饮了这一杯。

　　渡边咣当一声，将酒杯掷在地上，看着四分五裂的瓷屑，含笑道：“有了姚特派员的援手，老枪的下场就是这个样子！”

　　姚迅却说道：“渡边大佐的愿望，和现实未必对应得上，我单凭一己之力，去解决老枪，力不从心啊。咱们既然坦诚相见，那么，干脆就此形成一个全方位的配合，有了你不遗余力的支持，我心中才有底气！”

　　渡边点头同意说：“可以，我将全力支持你的行动。”

　　姚迅斟了杯酒，捧在手心，说：“那么，姚某有一件事要请阁下帮忙，不知道能否答应？”

　　渡边说：“姚特派员尽管开口说，我尽力而为。”

　　姚迅说：“在下的粮食囤运数量，上次对你有所隐瞒，不是三十船，而是三百船。眼下的仓储已满，但后续粮食还在源源不断地运来，实在是没处安放了。因此，特地向大佐阁下借一块地方，只消半个月，这点儿粮食就可以逆江直上，供应沿江几个省驻军的用度了。”

　　渡边听他提出这个请求来，思忖半天，勉强点了下头，说：“好吧，明天你去找警备司令部的中村大尉，他会替你妥善处置这件事的。”

　　姚迅这贸然的试探居然成功，心中高兴，便作出邀请的姿态，将杯子送在唇边，一口饮尽。

　　这二人的晚宴，时间结束得很早，不过晚上七点半，他们便在街头道别，各自散去。渡边、姚迅主宾之间，皆有所得。渡边自以为寻得了代替自己去缉破老枪，吸引他人注意的替代的角色；而姚迅则暗喜不已，认为自己就此获得了一条通向日军军火库的捷径，三百船粮食，是个托词，而日军将什么地方用来囤积它们，才是目的。

　　这一夜过得飞快，不过闭眼睁眼的工夫，便迎来了天亮。姚迅起床后，在经理室内沏茶，慢慢地啜饮，吃了一份烫干丝、两只肉包子，眼见得太阳爬上了墙头，这才出门，直奔警备司令部，去找中村大尉。

　　中村大尉是个神情古板的中年男人，未穿军装，在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里埋头画图，见有人来了，便警觉地将图纸塞进抽屉里，询问对方的来历。姚迅说是渡边大佐介绍来的，因为粮食仓储一事。中村狐疑地摇头，告诉他没有适合囤积粮食的地方，渡边大佐弄错了。姚迅建议他跟渡边联系一下。中村不太情愿地拿起电话，拨打给渡边。在电话里叽里咕噜反复地交涉了半天，才勉强点了头。

　　他披上西装外套，将一支手枪丢进包里，带着姚迅离开了警备司令部，在大门边上了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车，在市区内疾驰，十分钟后，到了一处日侨商行的门外。这间店铺并不起眼，但进得后面的第二道院子后，闪出了几个持枪的宪兵来，雪亮的刺刀直逼住他们，厉声阻止警告。

　　中村漫不经心地出示了证件，几个士兵退回到值守处，挥手放行。他们跨进第三道门，顿觉豁然开朗，只见院落内向左右开拓了近百米的地方，所有的建筑都被夷为平地，空荡处新修建了两排式样雷同的简易木屋。中间一条狭窄的直道，延伸向极远处，淹没在摇曳的树荫里。

　　姚迅是本地人，新近也曾满城勘察过，马上省悟起，那里就是卤丁河道。渡边居然在城内找了这么块地方，不动声色地拆除了若干人家的房屋，一直扩展到河边。那些拆除的材料，和新运来的材料，一定是从水路来去的。他心中一阵激动，这里难道就是渡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所在？

　　中村大尉抬手虚指，说：“你的粮食，可以在北区1—10号仓库里存放，那里跟其他地方分开了距离，也靠近河岸码头，便于运输。渡边大佐说储存时间是十天，过了这个期限，必须腾空了，到那时候，会有更加重要的物资储存进来。”

　　姚迅小心地试探问：“这么说，现在仓库是空的？”

　　中村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挥手带着他沿来路返回，离开这貌不惊人内藏玄机的所在。

　　姚迅并不急于走，又去了警备司令部，陪中村闲聊了几句，摸清了此人的来历。原来他是来自南京大本营仓储运输科的参谋，受高层委派随渡边来吴尚，负责军火仓储转运计划的专职人员。他假意示好，大灌迷汤，自称自己的生意很大，需要巨大的仓储空间，寻求他的帮助。

　　中村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桌面上陈旧干裂的缝隙，半声不吭。姚迅心中主意一转，便去衣兜里取出了一根预备下的金条，往他面前一放，悄声说：“中村君，这点儿小意思，先请收下。等我的买卖做成了，大大地发财，还有好处给你。”

　　中村眼角下撇，看了这黄灿灿的东西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它挪进了半开的抽屉内，微微点了下头。

　　姚迅心中一喜，继而好奇，这个鬼子什么毛病，见财动心，却一点喜悦都没有，是见多识广，还是？

　　中村看他迟疑，站起身鞠了一躬，说：“姚先生，不要误会，我在作战中负过伤，脸部肌肉神经受伤了，失去了表情功能，请不要误会。”

　　姚迅不觉笑了起来，说：“理解，理解，中村君身为军人，做出了牺牲，是光荣，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

　　中村又鞠了一躬，姚迅心中发笑，忙也还礼，这才告辞。

　　出得这戒备森严的警备司令部，站在吴尚街头，他顿觉浑身轻松：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铲除异己之举，竟然取得了渡边的信任，并还藉此信任，顺藤摸瓜发现军火仓储的秘密。这为他完成任务提供了一个便捷的途径，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顺利、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