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雯坐上骡车,穿街越巷出了闹市,直奔郊外。到了城北七里铺的一座宅院里,老周打了个唿哨,骡子悠然止步。他跳下车,揭起帘子,说:“到了,进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傍晚时就出发,过了鬼子的封锁线,就有游击队来接应咱们了。”
辛雯听他的安排,进了宅子,只见六七个男男女女正围坐在一起闲谈。见她来了,虽然彼此不认识,但都热情地招呼。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子主动领着她进屋去,先盛了一大碗粥,切了两块馒头,递在她手里。
辛雯其实并不饿,但看人家的热情以及对于回归根据地的憧憬,于是敞开肚子香香甜甜地大吃了一顿。吃完了粥,她也去院子里,挤进这群人里面,听他们讲眼前的形势,以及威震吴尚那把老枪的传奇,听得高兴,连连地鼓掌叫好。
老周在外面警戒,听得响动太大,忙进来告诫这里还是敌占区,不要引起敌人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众人一齐伸伸舌头,这才意识到这里距离他们所向往的地方,还有遥远的路程要走。
晌午过后,太阳西下的速度渐渐加快。仿佛眨眼间,已经坠沉到地平线上。夜幕随之开始降落,地面、屋宇一点点地湮没到黑暗中去。老周换了挡风的厚衣服,将骡子牵进远郊的草棚里喂食,吩咐众人每个揣两只实在的馒头,用作路上的夜餐。这一脚要走百十里路,明天傍晚,就到根据地附近了,那里有联络点,可以提供食物。
大家都听从他的建议。辛雯在根据地时有过经验,倒比这些同伴强,二话不说就去捡馒头。待得整理完毕,老周清点了人数,决定启程。八个人分成三组,前引、中段、尾后。除了老周外,大家都不带武器,谨防遇上敌人盘查。他们放弃了大道,改走迂回小径,从河岸、田间的僻静路过去。这样虽然费力,但也相对保证了安全。
月亮高挂在天边,在它的映照下,黑夜里的河流、树林以及道路上的情况,依稀都能辨清楚。因为老周提醒这里还是敌占区,大伙儿都不吭声。脚底下的速度毫不迟疑,只有到了安全地带,才会恢复先前的欢声笑语。辛雯与队伍都不熟悉,又见他们是因为共同的目标在一起的,日后还将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四散分手,心中不免怅然,其内还有饱含了一丝说不清的疑虑。
这种疑虑,中午离开姚宅时就曾一度在脑海中出现过,现在却在行程倥偬中再度出现了。这一年多浑噩的日子,也许并不如她身陷其中时那样令人厌倦。姚锒对待她温文尔雅,即使心中不满时,也没有用过重的话语责怪他,更有一个原因是,这个男人容貌端正,文静之余,偶尔时眉宇间还有英气毕露,她最喜欢的就是看到这一点。可惜,这位世家少爷,能有如此气度的时光屈指可数,弹指间便倏尔逝去了。他依旧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富家少爷而已。倘若他是一位抗日的战士,那该有多好?既不辜负自己一年来的辛劳,又成为同志关系,那该多好!
辛雯心头默默地想着,随着队伍极其隐蔽地抵近了鬼子的封锁线。但是一条公路,横亘于眼前。沿着路边修筑的一溜儿铁丝网,每隔两里路,便有一座岗楼,高楼上的探照灯不时地对射。穿越公路时,一不小心,便会暴露在这雪亮的灯光下,无处藏身。众人都紧张起来,老周却是镇定自若。他掏出怀表计算着那探照灯回转的速度,低声吩咐他们,当左侧的灯光偏离公路时,他们就分组先随自己过去三个人,这中间空隙,恰好能够保证他们不被发现,来得及接上。
老周一挥手,带着三个人便猫腰一溜小跑穿过了公路,到了对面的草丛里,在预先做好标记的铁丝网上轻易地打开一个预留的空缺,快速通过。如是这般,一行九人全部过去,共计花费了半个钟头。
老周在路基下方洼地里清点人数,一个不少,于是放了心,一挥手带着他们继续向前。过了这最后一道鬼子的封锁线,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轻声地交谈着,也有人轻声地哼起了歌曲,在田野间曲折的道路上大步行走着。
老周拿出烟锅来,敲掉烟垢,揣进新的烟叶,点火抽吸提神。他在前头边走边观察远近的动静。当他进入一处两边尽是灌木丛的狭长小径,走到一半时,冷不防前方三四米处亮光闪起,并传来狼狗的群吠声。
他说声不好,两手一张,示意众人们停步疏散开来。可是两侧的灌木后面,也是齐刷刷地打开了手电和车载探照灯,无数把刺刀笔直地伸了出来,在这黑暗里愈发地令人寒彻心脾。黑暗里,有个人端着喇叭用不熟练的中国话喊道:“通通地举起手来!你们全部被皇军包围了,不要反抗,皇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老周叫声不好,弯腰屈身,从脚踝处拔出把短枪来,掉头对身后的同伴说:“我开枪向前冲,引开鬼子,你们退出这条路,各自分散开,能走一个是一个,记住向组织上报告,我们被出卖了,一定是被出卖了!”
他挺起胸膛,向前走去,在接近敌人时,狂奔起来,抬手对准前方黑压压处,不停地扣动扳机,将子弹一口气打光。那边,鬼子兵躲在灯后,乱枪齐发。他刹那间身中数弹,一个踉跄向后栽倒,再也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那八个人掉头沿来路狂奔。可是,后面的路口已经被截断了,一大队鬼子兵端着枪,无数支枪口对准他们,有人厉声喊道:“站住,不然开枪了!”
众人一愣,停下脚步,随即有人喊道:“冲啊,跟小鬼子拼了!”
他们赤手空拳地重新扑向拦路的那些荷枪实弹的鬼子们。这些日本兵显然接到指令,要抓活口,便掉转枪托,抡圆了狠狠地砸他们。一阵实力悬殊的搏斗进行了不过几分钟,这些心怀憧憬奔向根据地的人们,被蛮狠的鬼子兵打翻在地,全部擒获。
辛雯肩头被砸得错了位,额角流血,愤怒地啐着唾沫,被堵住了嘴巴,反剪了双手,在地上拖行着。她在亢奋中吼叫着、挣扎着,血由额头滴下,糊住了左眼,她侧过脸去,让它由面颊的另一侧滑落身体。这些日本兵并不理会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的绝望反抗,狞笑着用麻袋将她由头向下套进去,在脚底拴牢了,与另外八名活着的同伴、已然死去的老周一起扔上汽车,沿着大路驶向吴尚。
这一队满怀希望离开敌占区奔赴根据地的人们,在即将见到光明的前夕,突然被这残酷的变故击碎了,尤其是辛雯,她在这车厢里聆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鬼子兵叽里呱啦的对话声,脑海里被老周牺牲前那歇斯底里的呐喊声所占据:“我们被出卖啦!我们被出卖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