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锒下了汽车,打发它离开,衣履光鲜地站在了日本宪兵队的门外,将唇边的烟蒂扔在地上,用坚实的鞋后跟用力地碾踩了一下,向前走去。值守的哨兵端着三八式步枪将他拦住,喝问来历。
他笑吟吟地以流利的日语应答:“我姓姚,要见你们渡边大佐,请代为通报。”
鬼子兵愣了一下,不敢轻觑来人,急忙回岗亭,电话联系请示。五分钟后,有个少尉副官出来,看了姚锒一眼,做个手势,带着他进入宪兵队驻地。在这座占地面积颇巨的建筑群里,直向里走,不一刻来到了渡边的办公室。
渡边在窗口的桌子后坐着,手里依旧是那本芥川龙之介的文集。姚锒进了屋子,一眼瞥见了他手里那本书的封面,曼声道:“芥川弃世前,我曾造访过他的住所,哪想到,我到日本刚刚半年,这样的一位文学奇才,主动放弃了生命,是日本文化的重大损失。”
渡边不动声色地将书挪开,盯住他打量片刻,说:“在吴尚,有两个神秘人物,眼下让我极为困惑,你是其中之一。”
姚锒一笑,问:“那,姚某有幸了,请问另一位是谁?”
渡边凝视着他,说:“老枪。”
姚锒略作吃惊,随即开怀大笑,说:“渡边大佐过奖,如我这般的庸碌无为的人,岂能跟那个名闻遐迩的凶徒同日而语。那人太神秘了,神秘到我连他的一丝影子都触摸不到,这样的人物,才配用神秘两个字来形容。”
渡边起身来,请他坐下,饶有兴趣地察看他的装束,说:“姚家是吴尚著名的世家,姚家出来的人,果然都是人物,令人钦佩!姚君此次登门,有何高见?”
姚锒苦笑一声,摇头说:“一时难以启齿呀,风闻我那位回娘家探亲的妻子,日前被羁押在宪兵队,真是匪夷所思。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渡边单刀直入,说:“你妻子是共产反日分子,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姚锒蓦然站起,大声说道:“她是共产党?那我责无旁贷,请大佐将我们一并收监逮捕吧。我作为一个情报人员,将为此羞愧至死,但在此之前,请大佐出示证据!”
渡边微笑道:“姚君不要激动,我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对待你这样身份的人,非常小心。你的夫人回娘家去了,却出现在一支共产反日分子的小队里,这支队伍秘密穿过了皇军的封锁线,被我皇军守备队全部抓获。你怎么解释这个情况?”
姚锒惊异地摇头,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似的,说:“这是真的?她居然跟这些人在一起,是被绑架的吧?因为我的缘故,被反日分子绑架,带去他们的根据地审讯,这极有可能!”
渡边冷笑一声,说:“姚君,这个借口找得不错。不过,我且问你,你这个名叫辛雯的太太,是怎么娶来的?”
姚锒面不改色,说:“这门亲事,是自幼定下的。家母临终前要我娶她回门,延续香火,我便去乡下老宅所在地,送了聘礼,迎娶她回来。她是南官庄辛大户的女儿,辛大户代理着我们姚家的八百亩地,承蒙我们的照顾,一直感恩。这门亲,是她父亲上门来主动提的,情愿送入姚家,做妻做妾均可。我父亲生前是个开明的人,不赞成我纳妾。我是去年将她从乡下接来城里居住的。”
渡边分析着他的解释,跟自己派人秘密调查的情况差不多,脸色稍霁,说:“姚先生娶回家里的太太,是个反日共产分子,那也情有可原。南官庄,是新四军游击队活动频繁的地方,这位姚太太大概婚前就已经参加共产组织了,嫁过来,是有任务和目的的。也许贴身监视你,就是任务之一。上次,她援救庇护一个反日分子,并不是出于偶然和同情,而是出自本意,动机明确。你的身边存在着这样一个女人,太可怕了、太危险了!”
姚锒不以为然地笑道:“她不会了解我的真实身份的,在她眼里,我只不过是个不问世事,闭门养性的世外闲人。所以,她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可能性为零,不劳大佐担心。可是,我仍然对她共产抗日分子的身份存疑。”
渡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卷宗,在他眼前扬了扬,说:“据其他同伴招供,姚太太参加过新四军,经过短期的培训,被派遣到吴尚来以你的太太的名义潜伏。她被通知撤离吴尚,是因为擅自收容帮助了那个受伤的反日分子,违反了潜伏的纪律。你对于她的真实身份真是一无所知吗?”
姚锒夸张地举起手,挥动了一下,说:“我要听到太太的口供,她承认了自己是反日分子了吗?如果承认了,我向小泽机关长引咎辞职、谢罪!如果没有,还望大佐网开一面,放她回家。”
渡边不动声色地说:“不必如此,姚先生,我正要借重你这样的人物呢,岂能让你辞职?吴尚这场好戏才开始,梅机关在江北地区负责国民党部队的潜伏和策反,这方面的工作,我还要仰仗你呢!”
姚锒摇头说:“我妻子既然成了共产反日分子,我岂有资格跟大佐合作?”
渡边纠正道:“姚先生,你并没有犯错,即使妻子是反日分子,我也可以宽容。你的太太,过不了几天,我就送还给你。她身上的毒,我给你祛除了,你放心吧。”
姚锒对于渡边的要求不置可否,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宪兵队。辛雯的现状他无法知晓,但有人出卖了她的身份,他愤恨着那个出卖这群人的奸细,担忧着辛雯的安危。对于渡边答应将她释放送还的承诺,并不当真。他必须就此和组织上取得联系。
回到家中,姚锒立即行动起来,去不远的诊所找王医生,假装牙疼,躺在长椅上避开杂人,悄声说:“藏在我宅里的那个人,必须连夜运出去,鬼子怕是注意上我那里了。”
王医生点头,装模作样地替他检查,低声说:“中午时,我去槐树街上李嫂家,医治了一个奇怪的病人。”
姚锒奇怪:“是谁?”
王医生说:“大脚李嫂急急忙忙上门来,硬拖着我上门去替她弟弟治病,还要给我封口钱。我到那里一看,吓了一跳:那家伙背部全是条状伤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皮开肉绽惨不忍睹。那家伙也是治疗不得法,胡乱涂药,收效甚微,有些地方都化脓了。再延误治疗,就有性命之虞。”
姚锒凝神,问:“是刑伤?”
王医生点头,说:“是,受刑的时间不会太久。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呀,他不像咱们的人,会不会是国民党军统那边的?”
姚锒说:“也许是吴尚军统站的人,我抽空去查实。但今天天黑之后,一定要预先准备好船只,到时候,你帮着先行将他运离吴尚,到乡下去,那里安全。”
王医生答应了,高声道:“二少爷,没事儿。你是受了风寒,出出汗,用薄荷叶子含住了,用不了半天,就起效了。”
姚锒含糊地应了一声,起身离去。
回到宅内,外面天色已然有些晦暗,他感到了饥饿,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连午饭还没有吃。这时候,油然念起曾经负责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辛雯,他不想去碰这些厨房内物什,开了门,准备到路边小摊上去吃一碗红糖桂花粥。不想刚走了几步,却见生丝代办处的手下快步赶来,这违反了他所立的规矩。
他有些不悦,但同时意识到,南京梅机关方面有急电。他收住脚,等待此人走近了。
这人轻声说:“刚刚译电,今晚,鸠山大佐莅临吴尚,担任第十八联队联队长。小泽将军请您代为接待,今晚见面地点在日本人聚集的熊本会所。”
姚锒明白过来,这鸠山贤二,是日军在不久前结束的湘鄂赣战役中崭露头角的下级军官,率一个大队连克国军三道防线,被誉为猛将,晋升大佐,前途看好。他路过吴尚,去与新四军根据地接壤的地区驻扎的第十八联队赴任,来者不善。小泽机关长托自己代为招待,也许两人之间有些渊源,他还不得不去。他看了下手表,立即让手下调那辆老爷车过来,并带来一件以前用以和日本人周旋所备置的和服。
一刻钟后,汽车轰隆隆来接他。他坐进车内,拉上窗帘独自在后座换了衣服。赶到目的地时,距离小泽通知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司机打开车门,他叮嘱司机在附近等候,届时及时送自己回去。此刻,这间日式会所内外军政要员云集,有穿军服的也有穿和服的,均以服饰来表示日籍身份。
姚锒拾阶而上,门内候侍者礼貌地询问来意。姚锒以流利的日语告诉他,自己是鸠山大佐的客人。侍者立即躬身施礼,请他向里面去。路过一间半拉开的隔门时,他右眼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熟谙的面孔。他曾经的未来小姨子邹芳,正坐在醒目的位置上,一个日本人背对自己,但他无须回头,便从肩头和脖颈的体征上,认出了此人乃日军驻吴尚治安头目渡边大造。
他径直向前走去,在相隔两间的房门前停住。侍者拉开门,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穿大佐军服、矮而结实的胖子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缓缓起身。姚锒脱去鞋子,信步进入,用日语说道:“鸠山大佐吧?我是姚锒,受小泽将军的委托,向您表示问候。”
鸠山有点惊讶,颔首道:“姚君,你是支那人中的优秀分子,我很愿意跟您对饮小酌,感谢小泽将军的关照。”
姚锒依照日本礼节,屈膝而坐,拍掌吩咐侍者上菜斟酒。鸠山看样子是个量浅却耽酒之徒,几杯清酒下肚后,兴致颇高,有些不管不顾地对应景儿伺候的艺伎动手动脚。姚锒看在眼里,心中却在挂念近在咫尺和渡边面对而坐的邹芳。上次,他曾亲眼目睹渡边乘车造访照相馆,心存疑虑。但刚才目睹的那一幕,似乎可以成为答案了。这个新来吴尚,担负重要使命的日军大佐,在有意接近邹芳。这个面容俊秀爱好文艺,同时却又凶残嗜血的异国男人,是因为异性吸引追求这位吴尚照相馆时尚美丽的女店主呢?还是日军特种战专家在伺机接近这个吴尚地下组织成员邹小姐,想利用她来寻求消灭吴尚地下组织的良策?
鸠山在艺伎的惊叫声中放声大笑,他推开她,手端酒杯凑过来说:“姚君,来,再干一杯,我初来吴尚,以后会有很多地方要打搅你的。”
姚锒陪他再饮,说:“大佐率领部队出征,怕是不能久驻吴尚了。有什么事情,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办到。”
鸠山摇头,乘醉道:“我不离开吴尚,第十八联队就部署在吴尚附近,随后听候大本营的命令,目前没有扫荡支那军队的作战任务。”
姚锒笑道:“那很好,有大佐这样的朋友在吴尚,令人欣慰。日后,我会有许多机会跟您把酒共饮的。”
鸠山哈哈大笑,又端起杯子,敬了他一杯酒,随后摇晃了两下,便伏倒在案头,酣然睡着了。姚锒心中暗笑,拍掌招呼侍者,将鸠山外面等候的随从唤进来,护送他回家去。侍者出去片刻,走进来两个军官,试探着叫了两声,鸠山鼾声大作,并未理会。他们便向姚锒礼貌地示意,将鸠山硬架起来,向屋外走去。姚锒站起身,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衣,也随后出去。走过邹芳所在的那个房间时,门半开,里面已是人去屋空。
他吁口气,出了会所,看见鸠山被部下扶上汽车,扬长而去。他走到自己的车边,敲了下玻璃,叫醒正在瞌睡的司机,坐在他旁边,吩咐先回天禄街。司机当他是要去生丝代办处,遵命而行。
汽车在幽暗的夜色里中速行驶,路灯却未亮。司机抱怨说:“电厂被炸了,据说损失不大,两三天就可以发电,看这样,怕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姚锒默不作声,眼瞅着车子驶入天禄街,从照相馆对面经过。他留意察看,屋外空荡,屋内灯焰闪烁,一个人影在里面移动着。他放下心来,到了生丝代办处,下车后短暂停留,草拟了一份电报,让手下发给小泽,告诉他所托之事业已办妥,宾主俱欢。
然后,他重新上车,让司机送自己回家。在车里,他换回了原先的装束,再度离车时,丝毫不显山露水。他看看时间,已是晚十点,忙进屋去稍作准备。
又静候了一两个钟头后,姚锒一身布衣短打,脚穿胶鞋,腰间掖了把短枪,带着伤势已趋好转的交通员小马离开了密室。小马虽然腿脚没伤,但因为体虚,无力挪动,全靠着姚锒一手扶持,徐步向前。俩人沿着走廊转到庭院一侧,拐上甬道向西,走到后院时,却不去那扇锁得严实的便门,转而进了一座小巧的石桌、石凳齐整的凉亭。姚锒脚尖抵住一个圆鼓形石凳,使劲将它向前一顶,现出了一个尺余见方的洞口来。
他悄然托着小马缓步下去,进入了石板砖头砌就的一条湿漉漉的幽长暗道。在里面走了不知多久,到了尽头处,他们又沿着倾斜的台阶向上,最终还是推开了一堵墙上的暗门,站在一间小屋子里。门外,隐约听见波涛起伏声。
小马低声问:“这里到了哪儿?”
“卤丁河码头。”姚锒说。
他依旧戴着口罩,不露真容。他让小马先坐下,自去屋外推开院门,只见一艘小船已然等候在岸边,王医生正在用一只手电筒向这边摁灭了三下。他抿嘴学着鸟雀悠长地鸣叫了一声应答。王医生立即过来,就在屋子里给小马换了药,将他搀扶出屋子,穿过一条小街,沿着码头的石阶下到水边,将他送上了船。
船夫似乎已经得了嘱咐,一声不吭,荡起木桨来,载着小马,顺流而去。
姚锒和王医生伫立在岸边,听得桨声水声渐行渐远,直至杳然无迹,这才离开。
半途中,王医生问:“他伤势恢复后,还回不回吴尚?”
姚锒说:“肯定要回,眼下这乱局当中,他活着,对于吴尚地下组织至关紧要。那些同志不能白白死去,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王医生叹息一声,说:“这些日子,鬼子到处猖狂肆虐,地下组织损失频频。也许,那位老枪该出手了,打一枪,给同志们,也给吴尚的老百姓们提提神!”
姚锒背负双手,望着天边遮去明月的浮云,说:“老枪,也许会在最合适、最恰当的时候出手的。咱们不要着急,耐心点儿,拭目以待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