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丝代办处在吴尚这次剧变中,两次遭袭:第一次因为有姚掌柜的提醒,躲过一劫;第二次却不是那么走运了,替代渡边在城内大开杀戒的晋夫,顺带着路过时,向店铺内扫射了五分钟,投掷了一枚手榴弹,当场打死了两个留守过宿的人员。此刻,眼见日本人军火被炸,偃旗息鼓后,幸存的人硬着头皮来收拾残局,整理现场,商量着等姚专员来了,向南京本部发电,报告吴尚守军的疯狂之举,讨要公道。
他们正忙碌时,这个纷乱期间消失无迹的专员大人露了面。众人惊喜之下,纷纷围聚过来,询问究竟,诉说当下的境地。姚锒神色冷峻地打量着店铺内外,听任他们唠叨,有些不耐烦地做了个果断的手势,说:“我都知道了,这是渡边利令智昏,中了共产党的奸计,现在他已经满盘皆输,对不住了,轮到我们来掌握局面了。给我立即发电本部小泽机关长,渡边大佐肆意任用变节分子,对驻吴尚各情报机构进行了破坏,我部及其他各部皆受其害,无法履行各自的职责,导致军统分子、共产党地下组织活动猖獗,导致军火被炸,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特此请求小泽将军代呈姚某意见于大本营:渡边纸上谈兵,一事无成,为帝国圣战之千古罪人!请求大本营更换良将,统率吴尚事宜。”
部下记下他口授电文,随即转身去交付电台报务,发送出去。
姚锒转而去端详墙壁处弹洞密布的地图,片刻后坐下来,从脚下捡起一支笔,撕下张信笺纸,伏案写道:欣闻阁下幸免于难,特遣人相邀,天禄街照相馆地处偏僻,正好攀谈。劫后余生之人,亦当留一影像,为平生之纪念。望于下午三点整赴约,姚某在此恭候,不见不散。
他将这封信塞进信封,用浆糊粘紧封口,叫来一个手下,示意他先去警备司令部,若见渡边出来,便将信奉上,如果渡边已经离开,则将信送往姚宅,他不在这里,即在那里,只此两处。部下看了下手表,点起根烟出了门,闲闲散散地往目的地去了。
姚锒办了这件事,离开生丝代办处,并未依那封信的内容去照相馆,而是一路返回了西仓码头,进了那座小宅内,开启了通道入口,抓起那把常用的双筒猎枪以及子弹带来,下到了潮湿阴暗的秘道,向另一处出口,自家的宅邸走去。
他在姚宅后园的亭子里轻轻扒开石板窥伺动静,宅子里平静如常,并无变化。他凝神聆听,确定亭外附近没有埋伏,这才出来,然后转入宅内入口,一路直奔自己的卧室。在壁橱内,他隐约听到了外面院子里有人在讲话,有男有女,正如他所估计的那样。他小心翼翼地顶开橱门,将枪和子弹带倚在一边,跨进屋内,边走边将一支竹箭搭上弩机,扳开弦,用以应对突发的情况。
院子里的人丝毫没有觉察到这间房子里会有人悄然露面,仍然在某个话题上唇枪舌剑。
姚锒坐在窗下,弩机放在手边,去看看砚台里的宿墨犹未干涸,念起自己已经有两天未曾抄经了,不由轻叹口气,便提起笔来,蘸了墨,接在那戛然而止之处,继续誊抄。
且说窗外院子里,晋夫手中持枪,站在门厅檐下,望着面前小桌边围坐的这两个女人,洋洋得意道:“我山人一卦打准,就知道你这一路是要投奔这位姚先生门下,寻求庇护了。只可惜,你不知道,姚锒姚少爷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了。”
邹芳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不过是渡边的一条狗罢了,得意猖狂什么?鬼子已经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了!这时候还如此卖命,为虎作伥,真是可笑!”
晋夫尴尬地维持笑容,说:“邹芳同志,你还是误会我了。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位姚少爷,是个可耻的汉奸,正是他的出卖,导致了吴尚地下组织的多次挫折,我已经率领部下炸毁了鬼子军火,渡边现在急红了眼,正四处报复呢,你赶紧跟我离开这里吧。”
邹芳嗤地一声笑,说:“李晋夫,你真是无耻之尤,自己作恶多端,还赖在别人头上。告诉你,你的那些伎俩已经破产了,谁也不会上当了,我奉劝你自己去逃命才对,你的主子渡边自身难保,你这个叛徒走狗,还能有好下场?”
晋夫哈哈一笑,说:“我明明是在救你,你却好心当作驴肝肺,好吧,我也不怪你,这会儿先走为上,我不忍心伤害你,但渡边可不是个善与之辈。”
辛雯望着这对男女,先是默不作声,察言观色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说:“你们二位,这大白天,太阳刚刚出来就跑到我这里来,鬼话连篇,真是好笑!都请起身走吧!这是姚家的宅子,好歹也是有名姓的所在,容不得你这些乌七八糟见不得人的勾当!”
晋夫挥了挥枪,说:“什么有名有姓,鬼子来了,一把火烧成瓦砾,姚太太,你难道还能置身事外?我也奉劝一句,这会儿打打包袱,回娘家去吧,这是非之地,多待一分钟,都是危险,我手心里都替你们捏着把汗呢!”
他这话音未落,邻近处突然砰地响了一枪,那枪声奇特且熟悉,几乎所有人都能在刹那间分辨得出来。辛雯和邹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是老枪!”
晋夫脸上变色,说:“哪有什么老枪?老枪早死了,快!快跟我走!我没闲工夫再陪你们磨蹭!”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却听得远近处又是枪声连连,声响独特明显,依旧是发自那把老款双筒猎枪。这一下,晋夫惊诧,邹芳大笑起来,手指着他说:“叛徒,老枪又现身了,而且还是这样的声势出击,十个你,十个渡边的末日,指日可待了。”
晋夫恼火异常,哗啦将手枪上膛,走近来拉住邹芳,正要强行逼她跟自己走。这时,只听得身后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了。
他闻声一惊,急忙掉转身,却见一个日本女人站在门洞里,敛齿微笑着欠身行礼,正是不久前在福音医院被乙醚麻醉昏迷过去的北条直子。她冲邹芳笑了一笑,说:“邹小姐,你脱身了,真不容易呀!祝贺你!”
邹芳虽然借助假扮她成功地脱离囚笼,但心里却对她有一丝愧疚,这时候见她安然无恙地现了身,不觉微微脸红,说:“北条夫人,谢谢你了,没有你,我是逃不出渡边的魔爪的,我的同伴是不得已之举,还请你多包涵。”
直子面含微笑望着她,又去看看晋夫,说:“邹小姐,我可真是羡慕你,既有姚先生,又有渡边大佐,这会儿还有这位先生,作为一个女人,还能有比这个更值得骄傲的吗?这位先生似乎也是曾见过面的,前些天,也是出入过照相馆的客人吧。”
晋夫无意跟她多纠缠,冷笑说:“那些都不重要了,今天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改日见面再说,请让一让。邹小姐跟北条夫人道个别,咱们先走,待会儿渡边来了,你可就走不了啦。”
直子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说:“渡边已经到了,就在门外,你还想走得掉?”
晋夫摇头说:“不会,绝对不会。此刻老枪正在行动,满城里都是那支猎枪的声音,渡边要捉的是老枪,邹小姐虽然美丽,但与老枪相比,还是老枪重要。”
直子点了下头,走下台阶来,接近了邹芳,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身姿,赞叹道:“渡边真傻,那个所谓的老枪跟邹小姐比,自然是邹小姐更有魅力了,不过,这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评判的,而我这个女人嘛——”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了手臂,宽大的衣袖里隐藏的一支袖珍手枪,近距离抵住晋夫的胳膊开了一枪。
这微弱的枪声响起,晋夫手里的短枪坠地,他捂住伤处,惊异地盯住这个貌似温顺的女人,失口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直子将枪口对准了他,喝令道:“退后吧,李先生,你背着渡边大佐赶来这里,是想劫走邹小姐吧?哈哈,邹小姐不会跟你走的,对不对?”
她以询问的口吻说着,去看邹芳。邹芳心里暗喜,点了下头。
直子却又说道:“这位邹小姐,是我的,而且在整个吴尚,别人没有资格拥有她,只有我,北条直子,北条四郎的遗孀,由我亲手将你擒获并处死,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原因很简单,你就是那个老枪!”
她此话一出,现场的所有人都猛吃了一惊。就连对面窗下正屏息敛神抄写佛经的姚锒,手中的笔也不觉顿了一顿。
晋夫惊道:“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姚锒才是老枪!”
辛雯讶然盯住邹芳,眼神复杂。
邹芳油然笑了起来。她没料想到自己从未有过警惕,只当作是丧夫后哀戚无助的可怜之人北条直子,居然会突然拔枪相向,更没想到的是,她竟会指证自己就是老枪,这惊诧之余,啼笑皆非。
直子此刻揭破了自认为的真相后,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蓦然调转枪口,将它抵在邹芳的额角,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地说:“邹小姐,那天晚上,你将枪口对准我夫君的头颅开了一枪,今天,我要以牙还牙,把你这张美丽动人的脸蛋儿打得稀烂,让渡边、让李先生,还有那个不知去向的姚先生,都抱憾终生。”
邹芳闭上眼,说:“你说得对,我就是老枪,北条、木村、鸠山这些鬼子都是我亲手开枪击毙的,你要报仇,尽管来吧!”
直子眼中冒火,正要扣下扳机,却见辛雯突然伸手托住她的肘底,朝天一送。砰的一声枪响,子弹直射上天,竟是落了空。晋夫瞅准了这个机会,顾不上伤痛,埋下头来用另一只手拣起手枪,再度控制住了形势,任由这两个女人厮打,催促道:“邹芳同志,快走吧,真正的老枪,在等着咱们呢!”
邹芳犹豫了一下,回头去看辛雯与直子的互相扯头发撕咬的情形,冲直子指了指,发号施令般地说:“先除后患!”
晋夫会意,凑近过去,掉转枪把来,照着直子的太阳穴狠砸了一下。这女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晋夫一把拉住邹芳,拔脚便走。俩人一前一后,不过迈出六七步,只听得身后一声枪响。
晋夫一个踉跄,后肩中弹,枪再响,他手里的短枪被打飞。晋夫大叫一声,一个前扑,摔出了门槛去,便没有了声息。
辛雯冷冷地说:“邹芳同志,请留步,在这里歇歇脚再走吧。”
邹芳从敞开的门洞里看见了外面街上,守着鬼子兵和便衣队,掉转身来,望着他,说:“辛雯同志,你想干什么?”
辛雯沉吟片刻,说:“不干什么,等渡边来,将你交给他。”
邹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鄙夷道:“原来,你也是个可耻的叛徒!”
辛雯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血丝,说:“你不要得意,你以为自己能逃脱渡边的酷刑折磨吗?他如果不是心里另有邪念,让你在酷刑下屈服,还不是件简单的事?”
邹芳咬牙道:“你竟然在他身边潜藏了这么久,你太可恨了!”
不料,辛雯说:“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了,却没有害过他,而你呢?却在这关键时刻,无形中把他给出卖了,你不向这里逃,晋夫就不会跟随过来,渡边的便衣队更不会包围了这里,你才是祸害他人!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所幸的是,他不在宅子里,这里的一切,必然与他无关了。而你将会重新落入渡边的手里,你去他的手里坚贞不屈吧,我还会在这里,以他的妻子的身份留下。渡边不会在这里待长久的,我跟姚锒还有相见的时候,至于你——邹小姐,只好得罪了,就在这里等候着渡边来领走你吧!”
邹芳听她这一席话,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猜疑,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想不到眼前这女子、曾经的同志,居然还有这么一番心机深藏不露。她不禁从心底有点儿可怜这个女人了,叛变之后,受敌人胁迫潜伏在心仪的男人身边,但却不能让自己的身份被他觉察,又不得不做出伤害所爱之人的卑鄙事情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和处境呢?
她摇摇头,说:“辛雯,倘若你没有做出卖姚先生的事情,那么你叛变的行径,就没有设想中那么严重,你只是表面上投敌,实质上并没有危害组织和同志,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跟我一起设法逃离这里,我会替你向组织上向他证明的,一定能够获得宽恕和谅解。”
辛雯摆了下手中的枪,带着三分绝望说:“没有用的,这里已经被鬼子包围得水泄不通了,你我都是走不了,更何况——”
说到这里时,辛雯忽然变换了一种语调,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狞笑道:“有你在,他就不会将我放在心上。我的心里,早就恨你恨得撕心裂肺了,我正要借渡边之手除掉你呢,我不能给你半点儿生路,放了你,也就是害了我自己,我不会这么傻,我才不会这么傻呢!”
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抬起手枪对准她的太阳穴,就要开枪。
邹芳紧紧地闭上眼,心底一阵怆然,脑子里霎那间闪过了姚锒离开照相馆消失在天禄街头的景象,再不吭声。
但是,她等待中的枪声没有响,倒是辛雯发出一声闷哼,倒了下去。
邹芳睁开眼,只见这女人扭曲了五官,手抚胸口处一根扎透身体的竹箭,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两腿抽搐着,在砖地上划出了一道道的印迹,两眼瞪得滚圆,再不能闭合上。
她心中一喜,捡起地上的枪来,四处寻找这救了自己性命之人,轻声地问:“是谁?是小马吗?”
前宅临院的一扇窗户间,一个熟悉男人的面孔露了出来,满含笑意望着她。
她低低惊叫了一声,快步向廊下奔去,进了屋内,拐入西厢房卧室。
姚锒重新坐了下来,执笔工工整整地抄写完了纸页上最后一行末尾一个字,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转身来望着她,说:“浪淘沙尽,我们还活着。”
邹芳倾身扑了过去,一下子投在他的怀里,使劲地捶打着、抽泣着,说:“这一波三折,一波三折,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沉得住气!”
姚锒轻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你做地下工作多年了,可曾受过如此的考验吗?在离开吴尚之际,还能有这样考验,对你日后的工作会起很大的作用!”
邹芳发疯似的吻着他的面颊、双唇,泪流满面,说:“我不管将来,我只要现在,你活着,我也活着!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姚锒深深地吻她片刻之后,用力制止了她这阵意乱情迷的冲动,说:“这里不宜久留,我这就送你离开。”
邹芳看了一眼那虚掩的大门,想起门外虎视眈眈的鬼子便衣队,立即点头同意了。姚锒领着她走到壁橱处,提起那把样式别致的双筒猎枪,引领着她向地下暗道走去。
邹芳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喜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他,亲了一口,说:“你就是老枪?你就是老枪!我的猜想是对的!对的!”
姚锒微笑着行走在潮湿幽暗的地下,在她的耳畔悄声道:“待会儿,你从另外一条秘道去西仓码头,登上一条左右都晒着渔网的小船,暗号是:去马家庄,船家会送你出城的。”
邹芳惊疑地问:“那——你呢?”
姚锒举起手中的猎枪,枪管幽幽泛光,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我要在猎物的名单上,添加上渡边的名字,消灭他,对于吴尚这座城市,这里的民众,有着特殊的价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