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迅带着醉意行走在刚刚解除戒严的路上,向着枪声响起所在走去。耳边只听得居民们奔走传说,那一枪就像放焰火似的,一下子喷出火来,好厉害!他听了,也猜不透这枪响的底细,但等到了那浴室门外,瞧见了枪击现场,定睛一瞧,顿时哑然失笑。通江浴室的门上嵌进了不少细碎的铁砂,甚至还有硝烟炙烤的痕迹。这哪里是美国产雷明顿双筒猎枪的弹痕,分明是乡下村民们打兔子用的火药枪。这个老枪,是个如假包换的西贝货,跟自己那足以乱真的手段比较,真是天差地别了。
他转道西仓大街,回到隆盛商行内,喝了两杯白开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吴尚地图出神片刻,叫进部下来,查问侦察日军军火库的情况。部下向他报告,日本人目前正在卤丁河北侧的空旷处日夜动工,赶修房屋和工事。似乎是要在那里建立跟外界隔绝,只靠河流运输的大型仓库。姚迅手指沿着这条河流走向缓缓移动,最终停止在长江入口处。
他笑了笑,说:“嗯,不错,原来是想掩人耳目,从水路进出,通知上海站、南京站,请查询日军内河舰队的动向,想要沿江而上,为前线补充弹药,可以避开我方拦截和袭击。可是水路运输速度太慢,从时间上是如何谋算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拿起手里新收到的密电,翻阅了一下,是南京站电文,日伪情报机构在郊外秘密处决了一批中共地下组织成员,其中包括江北省委的几个重要人物,**江北省委遭受重创。
他放下电报,皱眉思索,想将这件事与吴尚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看,却寻找不到切入点。他索性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转而针对当下吴尚的形势,下定了决心。他召唤来副手,吩咐他立即启动第二套方案,继续展开对日本人的袭击,搅乱日本人的阵脚,使得日本人不得不全力贯注于城内的治安。他要趁乱部署打入日军军火仓库并摧毁之第三套计划。
副手报告说:“处座,我们手里还剩的这把枪,是198年出厂的雷明顿双筒猎枪,弹径等都和原来的那把有所区别,会不会被日本人辨别出来?”
姚迅摆手,说:“管不了这许多了,总之枪声不能断,才能造成对我们有利的形势。”
副手领命而去。他重新坐下,伏在桌子上闭眼小憩,不料就此带着醉意酣然睡着了。这一觉醒来时,天色已黑,前面店堂里的伙计在插门板上栓,关门打烊。他叹口气,起身往后面走,想去卧室里继续睡觉。只见一只猫儿从对面檐头路过,嘴里叼着一条鱼干。他有些好奇,顺势往屋脊那边看去,有个人影一闪而去,只听得瓦碎砖落一阵乱响。他笑了一声,想不到无意间揭破了这个窥探动静的暗探。
他几乎不用动脑子,就能判断出此人的来历。渡边大佐,仍然对于他这个附庸政府的情报专员心存怀疑。不过,他心有疑窦那也无所谓,在吴尚市内,枪声大作,鲜血淋漓朝向日本人出手的,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渡边凶悍反击,市府广场上该悬挂的,也都是共产党地下人员的头颅。而他,堂堂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特派专员,穿着另一件袍服,悄然登场,要干的是一件阻止并击败对手的一场决战大事。吴尚城内乱局,他非但不能置身事外,相反地还要加倍地搅浑这潭水。
他在商行无心再歇息,起身出门,在这自幼就熟谙的街头巷尾走走。他独自一人,压低帽檐,腰后暗插短枪,在渐趋幽暗的街道、逐渐稀落的人群里,毫无醒目之处。他浏览着街景,不一刻,路灯亮起,看来,被炸毁的电厂已然恢复正常运行了。
这时候,街边巷口转出个人来,瘦而高的身材,戴着副圆框眼镜,腰杆笔直,甚至显得过于笔直地向前走着。他瞟了对方一眼,似曾相识,心中猜疑,假装看腕上的手表,停下脚步来借机再看,猛地省悟过来:此人曾经是自己的阶下囚,姓李,正是吴尚同乡。他在这里干什么?
一种奇怪的预感从他的脑海里滋生,他扬长向前,心中却忆起了抗战前,某个漆黑的夜里,他督率手下冲进上海某处弄堂里,将几个秘密集会的男女捕获时的情形。这个男人坐在最里侧的沙发上,手里抓着一叠材料,发觉异常后,正在将一张纸塞进嘴里奋力地咀嚼,吞咽。
他狠命地卡住这个人的喉咙,此人翻着白眼,发出一阵阵干呕声。那页纸被掏出了三分之二,上面记录着一大串人名,这使得军统如获至宝。按图索骥,一共捕获了四十多人,其中一半,日后都死在了监狱刑场上,另一半(包括此人),因时势之变,最终被释放出狱,参加了抗战,而成为所谓的友军。
他记得自己审讯此人时,对方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了同乡的来历,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彩。他从这稍纵即逝的光彩里,迅速作出了判断:他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可以榨出有分量的干货出来。但是,他刚刚拟定审讯策略,便被紧急调离上海,奔赴南京,参加对日情报工作,此人之后的情况也就无从了解了。
姚迅依稀记得他姓李,但那时的他腰板微驼,不像今日所见那般的刻意异样的挺直。他是共产党,如今仍然是的话,职位一定不低。他在吴尚仅仅是重返故乡,还是与自己一样,以熟悉家乡的便利,来执行任务的?倘若此人跟自己目标一致,那倒也可以利用,自己利用有利因素的招数,难道还不算得心应手吗。假的老枪,频频出击,真的老枪终究是要呼之欲出的,此人是不是老枪?与老枪会有怎样的瓜葛呢?
姚迅沉浸在自己因这新发现而萌生的猜疑里,不知不觉地逛到了天禄街。他想起上海站情报中的内容来,生丝代办处,是日本梅机关在吴尚分支,这个绝密情报是汪伪特工总部高层透露的,非但共产党不清楚,连吴尚军统站也全然不知。梅机关,在这里设立分支做什么?负责人是谁?
他放缓了脚步过去,但是这里正在收拾关门打烊。两个神情拘谨的男人陆续从旁门出来,悄声交谈着。其中一个说:“姚先生大约今晚会到,如果有重要任务,怕是夜里就睡不成安稳觉了。”
另一人说:“他肯定早已回来了,上次汽车送他出城,不过十几里地,哪里会拖到天黑返城呢。”
他们在姚迅身后匆匆赶过去,经过了那处阴森的北条公寓时,丝毫不像许多本地居民那样避绕开去。姚迅听到了“姚先生”三个字,心中好奇,暗暗保持住了距离,尾随于后,想再听听他们讲些什么。
不一会儿,到了邹家照相馆的斜对面,那二人又凑近了,轻声笑道:“也许,姚先生也在里面陪着呢。”
一个人瞥见了照相馆门前那辆插着膏药旗的汽车,嘘了一声,说:“姚先生假如这会儿在照相馆里,那可就惹麻烦了,那渡边大佐,上赶着来了几趟,姚先生虽然是特派员,怕也是要让他三分的。”
俩人吃吃地笑,低声议论起渡边和姚先生为了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话,谁会占上风。总之,这两人都是外表看上去文雅的主儿,真撕破脸皮玩儿横的,可还真难说呢。
姚迅不动声色地离着七八米的距离,屏息聆听,声声入耳,疑虑大增。他隐约听出了这二人口中所说的姚先生,是生丝代办处的头目,而他偏偏和这位照相馆店主邹小姐有关,那岂不是正和自己那个宝贝弟弟吻合了?姚锒会是日本特务机关在吴尚的特派员?这个新的发现,霎时令之前邂逅那个姓李的共产党一事相形失色了。
他缓缓地放慢了脚步,借抽烟点火之际,撇开了这二人,回头仔细打量那路灯光下人影幢幢的照相馆橱窗,久久不发一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