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在郊外的一处水岔子里寻了处业已荒废的茅草屋住下。这里恰巧毗邻一座竹林,郁郁葱葱一大批修竹,正是制造弓弩的上好材料。他傍水而居,做了捕鱼的竹簖,沉进水中,一个昼夜就装了十来斤上等的鲤鱼、青鱼、鲫鱼、鲢鱼,也不进城,就在附近和村民交换了粮米,用以煮食充饥度日。饱腹之余,他继续制作武器,秉承祖传的技艺,纯用竹料加上少量的木料,做成了一把可以发射竹矛的特制弩机。这短矛经机簧击发而出,速度奇快、去势凌厉,试射中,一举洞穿了盛土的麻袋。这令他欢欣鼓舞,校正了瞄准点后,加工了五支短矛,正好可以塞入一根竹扁担里,再配上两个装满菜蔬的轻巧竹筐,将弩机掖于其下,再度进城去寻找奇袭鬼子的良机。
这次进城,他穿着乡下人的蓝布褂,戴着遮阳的破草帽,逐渐升起的气温,让他在进城的大路上汗流浃背。他身上的枪伤已近痊愈,留下一处黝黑的伤疤,但并没有长靠实,这一路行走负重,有了少许的破口,丝丝缕缕地流下血来。他有些后悔,不该挑筐子,索性就扛着空扁担,权当是进城帮佣的,也就能搪塞过去了。
他停在北门外,寻了个僻静处,用一条干净毛巾塞进衣服内,压迫住伤口,用布条扎紧了,然后再挑担进去,在城关处捡了个地方,就地卖菜。他要等这批青货卖完之后,正巧天色黯淡时,才好轻装行动,冒黑动手,再杀几个鬼子,祭祭这新制作出来的利器。
上午时,行人来去匆匆,他的生意不好,只卖出三四斤菜。中午时,买了两个馒头,就着一碗凉水填饱了肚子,倚在竹筐边打了个盹儿。
下午时,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不消两三个钟头,卖完大半。他擦了下额头的汗滴,正待捡起扁担穿索挑筐离开时,对面路口转过一个人来:长衫挽袖,手里抓了顶薄料帽子,穿过街心,向对面的茶叶铺子走去。这人面容熟悉,正是救过自己、又有出卖自己嫌疑的姚家二少爷,姚锒。
他心头一动,重新蹲下去,凝神侦伺他的动静。
姚锒跟店门口的伙计颔首招呼,径自跨入店铺内。过了大约一刻钟,他重新露面,手里托了两样茶食包,面带笑容地沿来路返回。掌柜的送到门外,作揖道别,眉目间,也有几分熟悉,仔细一想,猛然想起:此人曾经在老容牺牲前与他有过接触,当时,自己担任望风警戒——难道,他是自己人?
小马心中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向街心迈出几步,半途中又停下来了。吴尚地下组织近期来接连遭受挫折,让他心中倍增警惕,纵然是跟老容过去有所联系,也必须加以防范。况且,当初老容是如何被捕落入敌手的?这一点也还是个疑团呢。
小马转身去拾掇竹筐扁担,拉低了帽檐,向城里走去。这一路加快了步伐,不一刻就左拐赶上了姚锒。只见他走走停停,穿过两条街,转入了西仓大街,又走了几步路,跨进了新开张不久的隆盛商行。
他留意细看,径直向前,在斜对面的巷口找个地方再次蹲坐下来,假作卖菜,实质是要看姚锒的行踪,借以侦察他的真实面目。
且说姚锒并不知道自己被盯梢了,他从茶叶铺子里刚刚得到根据地敌工部最新的指示和转发的情报。由于晋夫向省委推荐,上级决定,借助日酋渡边垂涎邹芳的美色并追求她的机会,让她接近渡边,从他的身上获取军火情报,然后由晋夫负责的吴尚地下组织直接转交姚锒这边的地下联络点,多股力量协同配合,携手寻觅良机,完成任务。
他看了电报内容,心中疑惑且吃惊,这个晋夫怎么会出这么个主意?他究竟要干什么?他对此人早已产生疑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来查实。现在,虽然吴尚地下组织在此人的领导下屡遭挫折,损失惨重。可是,仍然身肩重责,这是非常危险的。他曾要求姜部长将自己在吴尚所担负的任务保密,不让同在吴尚的晋夫掺和进来。但是,事与愿违,还是被他得悉并参与了,而且还以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不错,渡边垂涎邹芳的美色是真,但邹芳心底对这个敌酋充满了愤恨,一直严守防线,只是面子上敷衍。渡边自视甚高,似乎并不像寻常鬼子那样蛮横,他们之间,处于某种尴尬微妙的状态,进退维谷。而晋夫这时候以军火行动为挟持,让邹芳做出牺牲,这岂不是正遂了渡边的心愿了?
他越想越疑心,立即赶往西仓大街隆盛商行,面见哥哥,看看他受托之事的结果。
进了商行店门,伙计就响亮地招呼,同时也给经理室内的姚迅提了个醒。姚迅坐在椅子上,手捧着紫砂小壶,对着壶嘴喝着茶水;眼前的台板上,三张拍摄得清晰的照片面朝下放着,正等待着一心需要它的人到来。
姚锒叫了声哥,坐在他的对面,将礼帽除下,搁在桌子上,说:“我是来收货的,那边的朋友有些着急了,催问着呢。”
姚迅笑道:“着什么急?这事自然会办妥的,你透露透露,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锒作了个为难的手势,说:“他是个中国人,没必要问那么多。你感兴趣,他感兴趣,偏偏是我不感兴趣。”
姚迅说:“我也不感兴趣,是我代为联络的上家感兴趣而已,兄弟,据说你要查的这个人也非寻常人等,你真的不知道?”
姚锒笑了笑,说:“什么寻常人等?无非是国共日伪,一张桌子四个看牌的,有什么稀奇?”
姚迅大笑,说:“看来,你是知道底细的,人坐深宅内,心知天下事。兄弟,你是当今的诸葛孔明啊,厉害!厉害!”
姚锒摇头笑道:“哥,那事有消息了?”
姚迅嘴巴一努,说:“兄弟你的事情,我岂敢掉以轻心?自然是督促人家去全力办了,这三张照片,是按照你的要求拍的,拿去欣赏吧。”
姚迅一喜,忙去揭起照片来,果然,照片中人正是晋夫,他被人压迫着露出了脊背,伤痕历历在目。一看形状,就知道是皮鞭抽打留下的痕迹。他惊叹一声,说:“这个人莫非受过鞭刑?你弟媳的脊背上,也是这样子。”
姚迅放下茶壶,说:“此人和弟媳都是受了鞭刑无疑,你的上家要这个照片,是想证实什么吧?他被捕过,刑伤刚刚痊愈?”
姚锒看了这照片,心中一片明澈,笑道:“这我可不清楚了,拿去给他就是了。也许这照片对他很有用处,对我而言,却分文不值。”
姚迅递过一根烟来,轻描淡写道:“是啊,无非是潜藏在吴尚的**头目罢了。这些事,你我兄弟都别去沾靠,没什么好处,只会自添烦恼。”
姚锒将照片收起,装在衣兜里,点头说:“哥,你这话对,咱们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就成了,管那么多的闲事干吗?”
姚迅打个哈哈,站起身来,说:“是啊,你我都是生意人,做买卖过活,瞎扯那些与己无关的闲事,那是自寻烦恼。”
姚锒听得生意人、买卖这两个词,心中隐约有数,笑道:“这乱世间,没着买卖,靠什么度日呀?自然是要做丰年备荒年的打算了。”
姚迅送兄弟出门,走了七八步,想起件事来,说:“兄弟,我那个朋友对你转送来的货色十分满意,他想把这生意做得长久,所以也开出了一个价码来,想获取卤丁河码头内部的具体情况。”
“什么价码?”姚锒问。
姚迅五指一张,说:“小黄鱼五根。”
姚锒点头说:“这价码不低呀,好!我可以代为转达,至于我那边的朋友能不能做到,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姚锒出了隆盛商行,急忙返回茶叶铺,要将这新获取的情况急电根据地敌工部。有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晋夫在来吴尚前夕被捕、受刑,这是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即对他进行严格的审查甄别。他是如何被捕的?如何得以获释?他的被捕,是在接受任命之前还是之后?他在狱内,有没有经受住敌人的严刑考验?这一系列疑问,必须得到准确的答案。
姚锒心情兴奋,一时疏忽,并没有觉察身后有人尾随。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后面的人挑着竹筐在街道的一侧徐步向前;在他之前,有个扎着髻,穿花布衣,脸色黝黑的女子,走走停停,紧随着前方姚锒的背影。
姚锒走进茶叶铺子,将茶食还给伙计,说:“这里面有块糕点被老鼠啃过了,换掉吧。”
伙计会意,连忙道歉跑出门,去街对面的茶食店里转悠。
茶叶铺掌柜的出来,伏在柜台上,悄声问:“怎么去而复返了?有什么急事?”
姚锒说:“刚刚拿到证据,他来吴尚之前,真的被捕过,是带着一身刑伤赴任的。立即发电根据地,请求对他采取行动,立案甄别。”
掌柜的点点头,但随后说道:“不过,电报拍发未必奏效,必须将证据送往根据地,有了证据让人信服,才能对他采取行动。”
姚锒点点头,将照片取出来递给他。掌柜的借着柜台的掩护,低头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事不宜迟,我这就派小冯去一趟根据地,将它亲手交给姜部长。吴尚近日来的一连串挫折,果真是事出有因,你的怀疑完全正确。”
伙计小冯假装换了茶食,回到店铺里来,将它交在姚锒的手中。掌柜的立即用牛皮纸将这三张照片包裹好了,叮嘱他收藏严密,低声说:“你立即稍作准备,从后门出去,离开吴尚去游击区新建立的联络点,由他们护送你赶往根据地,去见敌工部姜部长,将这件东西交给他,切记,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小冯看他郑重的神色,知道是事关重大,点点头,转身进了后院,自去作出长途的准备。
姚锒没有离开,就在店内要了一壶沏泡好的上等好茶,品茗之余,心里飞快地盘算:晋夫嫌疑一经确立,那么足以洗脱邹芳身上最后一丝嫌疑。她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是一个无辜被冤枉的同志。现在,晋夫密电江北省委,要她以美色为诱饵,接近渡边获取情报之举,必属别有用心,要立即予以制止。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容人再加犹豫了。北方以及关外的日军军火就在途中,前来转运的运输队伍,也在途中。两者一旦对接启动,那么无数的军火物资将源源不断地运向前线,必将打破目前胶着僵持的态势,给中国军队造成不利的影响。而根据地方面志在必得的这批物资,也将成为泡影。
但吴尚城内,依旧是敌情不明。日军“竹”部队屯留的蛛丝马迹在提醒他,渡边在刻意隐藏他的军事实力,这支部队部署的所在,才是真正的仓储转运地带。他想起了那个一别之后再无联系的小马,他曾经讲过一个奇怪的现象:日军小股部队不断地在码头登岸,以巡逻队的形式出现并消失在吴尚街头;每天近百人,十天近千人,一个月就是近三千人,这也许就是“竹”部队进驻吴尚的确切途径了。怪不得,一直不为人所注意。而仅有的关注之人,也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将这个信息传播出去。他心底产生了一丝愧疚,这件事本来应该引起自己重视的,结果被忽略了,直到这个“竹”部队的番号谜一般出现,才被想起。
姚锒喝了口茶,对掌柜的说:“替我准备一套鬼子的士兵军服,我晚上出去摸摸底,混进那些鬼子兵聚集的地方,仔细打探详实了,再作打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