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尚居民们惊魂沮丧之后,不过数日,那位潜藏无形的老枪以其惯有的方式发出雷霆一击后,从容脱身。日军驻吴尚最高军事长官木村少将,被一支老式雷明顿双筒猎枪击碎了头颅,横尸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内。满大街的日伪士兵,如临大敌,戒严了一个昼夜后,一无所获才就此偃旗息鼓。老枪以木村一条性命,抵掉了地下组织和游击队损失,数量对比虽然悬殊,但在影响上,却相与匹敌。
木村的死,惊动了西南前线最高司令长官山田骏大将,惊动了江北日本驻军山本中将,甚至还惊动了南京中国派遣军总部高层。多方电报如雪片般飞来,严令吴尚方面严加缉拿凶手。渡边将这一叠电文扫在一边,低头又默读了两页芥川龙之介的文集,这才向身边静候的副官口授回复山田骏大将的电文:
吴尚驻军、情治机关建制混乱,难以形成统一指挥,才有木村将军被刺之事。为决战计,为军火计,请由卑职接任吴尚警备司令一职,全面统辖吴尚所有武装,以保吴尚军火中转站安全局势岿然不动,完成预定的战略任务!
山田骏接电后,当即致电江北驻军首脑,敦促其立即发出对渡边的任命。但山本中将却有些迟疑,南京军方高层另有几位权势人物,对于木村之死的责任,认为应由负责情治工作的渡边来负责。正是他办事不力,疏忽大意,才会让木村少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杀死在堂堂的警备司令部办公室内。不追究此人的责任,反而再授以重任,岂能服众?
山本左右为难,思忖再三,想出一个办法来,向吴尚发出严令,斥责了吴尚驻军、情治等各部负责人,拟将追究诸人的罪责,但迫于眼前的严峻形势,着令渡边以负罪之身,暂代吴尚警备司令一职,全力整治吴尚的治安,对反日分子予以迎头痛击,为木村之死复仇!
渡边接到了这份电文,脸色如常地抽着烟,说:“为了吴尚的军火安全,木村的死是值得的。我心里已经当他是在前线战场上效忠天皇而战死,我立即代理他遗留的职务,便可以统一指挥部队。鸠山大佐已经同意配合,我非常高兴。吴尚城里皇军的兵力,别人都不清楚,只有我知道,这样的实力,别说地下组织游击队,就是正规军大举前来,也让他们在我们的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
副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大佐,您是继续在这里办公呢,还是搬去警备司令部办公?”
渡边摆摆手,说:“就在这里,将警备司令部必需的职能转移过来,我要正式在吴尚展示我的风格、我的力量了!”
副官领命而去,渡边凝视着烟蒂燃火处那隐约火光,良久之后站起身来,脱去军服和长靴,换上一身吴尚街头寻常的居民服饰,抓起顶圆形帽子,在镜子前端详一气,拉低前檐,开了门出去,避开那些持枪肃立的卫兵,从僻静处出了小门,确定无人察觉后,这才沿巷子出去,上了大街,向北顺行了半里,再拐到一座大宅子前,从旁门进去。
里面的守门人问:“找谁?”
他回答道:“找王老爷,下棋喝茶。”
守门人坐下,指点道:“向前第二进院子,王老爷正在下棋。”
他进了宅子,却没去找王老爷,而是直向里行,到了间阳光不到之处的阴暗厢房内,在一角的太师椅上坐下,摸摸茶几上釉里红的茶盏,温度正好,便取过来揭起杯盖,轻啜一口,品尝着茶叶的清香,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旁边里屋小门开了,有个人在里面说:“大佐,我深为木村司令的死而难过。请原谅,我无法阻止这次行动,因为这个老枪,是独来独往游离于组织之外的不羁之徒。”
渡边吹去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淡淡地说:“木村死了,更加有利于我的计划,不必假惺惺地道歉,你现在的状况怎样?还能在吴尚继续发挥这样的独特作用吗?”
那人咳嗽一声,说:“事在人为,我想,自己还可以维持眼下的局面。”
渡边点头,说:“省城方面,要我送你回去,被我拒绝了,我需要你在这里与那位老枪联络上。”
那人叹口气,说:“我一直在尝试和他联系,但是连半点儿线索都没有。这个人独得很,他的任何信息,我都没有。吴尚地下组织前任负责人,是被北条处决的,他的审讯记录里,有没有有关他的线索呢?”
渡边摇头,说:“我查阅了所有北条遗留下的卷宗,那七名有老枪嫌疑的人,其实不应该那样急着处死,这个蠢货,认为老枪必定就在这些人中间,既然一时间弄不清究竟,索性就全部处决了,这样似乎就一劳永逸了。如此,白白地折断了通向老枪的线索。他自己,也因此被刺杀,真是个不可弥补的遗憾!”
那人迟疑了,说:“大佐,也许这条线未必断了,吴尚地下组织原先的人员,都被逐一解决了,只剩下一个,如果你愿意,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渡边沉吟道:“我不动她,你的身份,可以从容地接近她,随便找什么借口都成,但要保证,不能伤害她,她,是我的。”
那人叹息着说:“我还能够取得她的信任?”
渡边哼了哼,说:“取得她的信任,是情理中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问我,就是虚伪。”
那人沉默了,不再吭声。渡边明显感觉到了抵触的情绪,为了抚慰对方,便说:“我知道,你有心理障碍,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来就是干我们这行的本质,这些天,住在这舒服的地方,你连这一点都忘记了?”
那人又咳嗽一声,含糊地答应了。
渡边站起身,将案头的帽子戴起,遮住眉目,并不道别,出门下了台阶,从院角一隅的角门出去,离开这深宅,不声不响地返回了宪兵队。
当他一身戎装再度出现在吴尚街头时,天色已经黑了。吴尚的天气在暮春时分温暖舒适,草木生长茂盛,但行人的心头却依旧处于寒凉瑟瑟之中,难以缓解。近日来,一连串的死亡,以惨烈的面目飞行在城市的上空,足以降低这里的温度。
渡边率着卫队乘车在街头巡逻,每一个街角都亲自下车侦看,然后,用红笔在地图上作出标记,准备在这里加设哨所,每个哨所相距不过二百米,彼此相通呼应,可以在城市内部构造一个完整的网络体系,一旦有变,快速反应,可以将任何袭扰骚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当他带着这幅标记着各处的地图,基本完成了工作时,在前方小街的岔道上,迎面看见了一个步行者,此人商人打扮,腋下夹了个皮包,左手提着文明棍,手腕略带花哨地摆弄着,看上去心情不错,正是几乎与自己先后来到吴尚的那位姚家大少爷。
他心中一动,吩咐停车,从车窗里探头招呼道:“姚掌柜的,好兴致,是出门探幽寻芳吗?”
姚迅举起手杖,欠身笑道:“原来是大佐阁下,我刚刚收悉南京方面的密电。恭喜恭喜,你已然执掌吴尚之牛耳了。”
渡边却严肃起来,说:“木村司令不幸蒙难,何喜之有?”
姚迅依旧保持着笑容,说:“明眼人岂能看不清楚?木村的生死是小,战略军火的安危事大,不掌握绝对的权力,怎么能够保护军火的安全?”
渡边被他一语点破,改了表情,从车上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既然都知道,那还不快些替我出谋划策。这老枪肆虐,必须铲除!”
姚迅却笑道:“这老枪,是阁下一件道具,非但不影响你的大计,而且还能吸引那些反日分子的注意力,这才是关键所在,为什么要铲除?”
渡边长叹口气,盯住他半晌,说:“全被你看破了,我该怎么办?”
姚迅笑道:“无非是这样,或者那样。”他先做了个劈杀的动作,又做了个食指勾连的手势。
渡边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既然英雄所见略同,那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姚家昆仲,都是支那人中的这个,我衷心地钦佩!”他竖起了大拇指,作出赞赏的姿态。
姚迅却摇头,说:“我只代表自己,以南京政府情报部门特派专员的身份,与大佐阁下商谈公务,至于我那位老弟,就随他去吧。本分人,不适合掺和进这冒险的游戏。”
渡边哈哈一笑,没有接话。他心中不禁有些自得,处于这个得天独厚的地位,他可以俯瞰那些貌似精明,实质却自以为是的人们,洞悉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譬如眼前这位能猜中自己谋略的姚迅。他对于自己弟弟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而那位身为梅机关专员的姚锒,也对哥哥南京汪伪政府情报专员的底细茫然不觉。正是这种同胞兄弟间存在的隔阂,可以让他从容掌控,令其各行其是,各司其职。
姚迅看他笑而不语,并未多想,他正要去一个秘密地点,去吴尚军统站的一个秘密据点,会见吴尚站站长朱勤等人。路上邂逅渡边,有意打草惊蛇,探查其反应,果然是一言中的。至于渡边有意要将自己纳入到他那个保卫吴尚军火的计划中去,无疑是瞌睡中白送了一个枕头。他心中思量已定,顺着这个竹竿往上爬,执行上峰的梅花行动,达成目的,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了。
姚迅心念着会晤之事,不再与他纠缠,抬起头上的帽子,略施一礼,笑道:“大佐阁下,我还有点儿生意上的事情,就不耽误你的公务了。”
渡边胸有成竹地点头,说:“姚掌柜,生意兴隆,我也不耽误你发财了,再见!”
姚迅拄杖而去,在笔直地沿街道上走到尽头,这才往左侧树荫茂密处转向,徐步而行,再拐入一条巷子,向着来时的方向迂回过去,走进一家巷子深处的理发店,坐了下来。伙计去将半敞的店门关上,从半边玻璃窗里,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理发师正在给一个小伙子理发,另有一人等候,正是吴尚站主任朱勤。朱勤翘着二郎腿,膝盖上摊着份《吴尚日报》,低头貌似看得入神,却冷不防开口道:“姚先生,近些日子可好?”
姚迅说:“好啊,睡得着,吃得下,闲时还能喝几盅老酒,日子过得太舒服,都快忘记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了。”
朱勤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微微一笑,说:“所谓潜伏工作,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讲究的是耐心和坚忍。咱们表面上是喝酒清闲,实质上睡觉都竖着耳朵,握着枪,脑子一根弦从天黑绷到天亮,累着呢。还不如上战场,一刀一枪跟敌人见真章,死了也是明白鬼!”
姚迅掸了下膝头的发茬,说:“在这漫长的潜伏中,还能牢记这些,很不容易了。朱主任,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遛的时候啦。”
朱勤问:“好啊,那么,就请特派员示下吧,我带着这班子骨头都酥软了的弟兄们,誓死为党国效力!”
姚迅点头道:“好,我今天来,就是找你老兄商量的,请你派遣一支精锐,袭击几处日军的目标,显一显国军的威风。”
朱勤头也不抬,说:“请讲,具体是哪些目标?”
姚迅就从兜里掏出一页纸来,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声音因为疑虑而有些发抖:“你——你是开玩笑吗?”
姚迅板起脸来,说:“这是我布置的任务,怎么说是开玩笑?”
朱勤脸上通红,手指用力地戳击纸页,愤怒道:“这上面全是日本人重兵驻守的要地,你要我们兄弟们去送死?”
姚迅正色道:“我是让你们试探性进攻,谁让你去强攻卖命的?真是笑话!”
朱勤冷笑:“你说得倒轻松,试探性进攻?鬼子正在吴尚构造区域封锁,鸠山联队正向城内调防,别说进攻了,就是一声枪响,都难以脱身,白白地拿弟兄们的命不当回事啊。”
姚迅冷笑:“我自有接应协助你们脱身的妙策,怕什么?”
朱勤拍了下桌子,口气坚决地说:“此为乱命,恕不能受!”
姚迅摇头说道:“我指挥不动你,看来只有戴老板才成了,我这就去电重庆,请他出马。”
朱勤不受他的恐吓,仰起头来,说:“性命是父母给的,谁也不能让我们不值分文地送掉。”
姚迅心中愠怒,却转为笑脸,说:“朱主任,你不要急,我说过有稳妥的办法撤退,必保无恙,为什么不信我呢?”
朱勤说:“这年头,除了自己,谁还能信?”
姚迅拍了下胸口,说:“我能信,我是堂堂军统局特别行动处少将处长,在上海滩与日伪血战多年,岂能贸然做没有把握的事?朱主任,你也太小瞧兄弟我了。”
朱勤见他话最后带了软,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双手一拱作揖,说:“姚专员,是兄弟我一时情急,鲁莽了,这就给你赔罪。”
姚锒微笑道:“人的性命都是父母给的,谁会拿这不当回事?姚某不是个罔顾他人性命,只图一时之快的人。请放心,我会拿出详细的方案,让你先放下疑虑,再付诸实施。”
朱勤点头称是。姚迅在此处受挫,无意再逗留,起身来告辞。朱勤送他出门,走了一小段路,这才返回。
理发店里,四五个人都望着他,瞪大了眼问:“朱主任,真的要让咱们跟鬼子拼命?”
朱勤苦笑一声,说:“我看破了此人的险恶用心,让咱们飞蛾扑火,吸引日本人的注意,他趁乱去炸军火库,便是事半功倍。不成,我们不能为这个去卖了性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利用天时地利,先行动手。我是吴尚军统站少将站长,他虽有戴老板的任命,但我这职位也不是白捡来的,他做得,我也做得。越俎代庖的活计,有什么不能!”
几个部下点头称是,都说主任英明,这自己的性命,抓在自己手里,掂量得定,比别人做主要稳当得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