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兄弟和辛雯三个人离开了宪兵队,走在吴尚的大街上,一时间无话可说,默默而行。等到了天禄街闹市,辛雯下意识地想起自己那只被捕时丢弃在米铺的篮子,说:“我去买些菜,给你们弟兄俩喝酒压惊。”
她不等姚锒开口,拔脚便走。
姚迅目送着她远去了,笑了笑,说:“莫名其妙,把弟妹也牵连进来了,真是没趣。”
姚锒心中不敢肯定哥哥是否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不想因此隐瞒他,索性表明一下态度,悻然道:“谁牵连她进来?是她牵累咱们进来了。”
“怎么回事?”姚迅有些吃惊。
姚锒便将早间这件事大致地一说,姚迅乐了,说:“敢情,咱们弟妹还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呢,这也是件值得称道之事呢。你该为此高兴,多喝几杯。”
姚锒苦笑,说:“我们俩险些为这件事坐牢丢脑袋,这件事,眼下我看还没有了结呢。后面的情形,谁还能预测得到?”
姚迅拍了下兄弟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别自己吓唬自己。按照我猜想的,这日本人要么不放人,放了,就没什么事,宽心吧。”
姚锒不再多说,心底却暗暗下了决心,等招待好这位突然间归来的哥哥后,即行实施。
且说辛雯意外获释后,自以为那套做作骗过了鬼子,心底欣喜,这会儿先返回米铺去拿篮子。那米铺一如她被捕前的情景,猫儿打闹,人儿悠闲。
她跨进门去,一眼瞧见竹篮子放在秤边,盛了半篮子的米。劈手抓起,转身就走。她的出现,不但伙计惊骇,连掌柜的都诧异,个个瞪大了眼,连招呼她付钱的念头都忘却了。辛雯拎起半篮子米,返回天禄街,为了庆贺这次绝处逢生,她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以及姚家兄弟。在路边店铺里买了一只烧鸡、两只酱肘子,外加春笋、豆腐等,一半塞在篮子的上方,另一半提在手里,兴冲冲地进了宅门;去厨房里取碗,拿砧板、使菜刀,将那些熟菜先行切开装盘,然后借着洗菜去后面水井的机会,偷偷地避开姚家兄弟,去了后园柴房查看。
那柴房被翻得一塌糊涂,但没有一丝那个负伤男人的痕迹。他是被捕了,还是脱身了?她在心中思量一下,断定结果是后者。逃离了姚宅的那个抗日义士,会去哪里了呢?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她懵懂中全然不知,只当这是场已然醒来的梦事,不再多想,赶紧洗菜回去。
忙忙碌碌了半个钟头后,辛雯弄了像模似样的一小桌菜肴,再去开了坛冬天自酿的甜米酒,滤去了酒液表面漂浮的小虫似的米粒儿,端送过去。姚迅连声称赞,夸兄弟运气好,娶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
姚锒不吭声。辛雯问:“大哥,这些年,难道你没有娶家室?”
姚迅一笑,说:“在外漂泊,自身难保,哪里有心思考虑这个?等我在吴尚安顿好了,再办这件事。”
辛雯好奇:“大哥在这里还有事要安顿?”
姚迅说:“总不能回家来坐吃山空吧?我在上海有个熟人,在吴尚有家贸易行,经营不善,鞭长莫及,愿意低价顶给我。我们已经谈妥了,回头去瞧瞧,重新开张时,请你们都去捧场。只是这店铺的名字还没定,还请兄弟赐教。”
姚锒这时听他说回吴尚还有生意要做,不觉诧异,端起酒杯来,说:“哥,你回来了还有发达的图谋,兄弟先敬你一杯。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姚迅捧杯齐饮,咂巴一下嘴,说:“兄弟出口成章,好辞好句。我看,这买卖就叫做隆盛贸易公司,这名字好,显气派,博口彩,好!先敬你们夫妇俩一杯!”
他端起杯子,与姚锒、辛雯同饮了。
姚锒问:“哥,你这隆盛公司,准备经营些什么生意?”
姚迅稍一思量,说:“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姚锒担心道:“这犯事惹麻烦的买卖,可还是别做了。”
姚迅一笑,说:“不怕,我有法子。”
辛雯听了,心底倒是对这个挂名丈夫的胆量更加地不屑。三个人说说笑笑,吃完了延迟的午饭。当姚迅放下碗筷,起身去看屋外天色时,竟已是夕阳向西的时分了。他说:“多谢弟妹这顿饭,我还有些事要料理,先去了。兄弟,今晚我不会来过宿,明天晚上,请你们夫妇去趟蓬莱阁,那个饭馆还在,不知道菜肴的口味变了没有。”
他先行离去,姚锒心中正另有打算,送他出门后,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辛雯,没有说话,也随着离开了宅子,往东门大街的一家茶叶铺子去了。这家茶叶铺子,在店门外竖了块“雨前新茶上市”的木牌,伙计正在柜台上裁剪着坚韧的马粪纸,准备用来替客人包裹茶叶。
此刻,见姚锒来了,老远就招呼道:“姚先生,好久不见,这是来品茶的?”
姚锒笑了起来,说:“是啊,这明前新茶错过了,雨前的新茶可是得细品。”
伙计请他进店,自去忙碌。姚锒揭起门帘进了内室,屋子里,掌柜的正在捻分茶叶,查看杯子里茶汤的色度和香头。见他来了,忙放下茶杯,拱手道:“姚先生,稀客。”
姚锒摇了下头,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遇上麻烦了,才来求助。”
掌柜的去门前朝外侦看,问:“出了什么麻烦事啦?”
姚锒坐下来,嗅嗅茶叶的香气,说:“你介绍来的那个媳妇,不守规矩,差点连累我坐牢送命。还是请领回去吧。我这里暂且不用人照应了,自己一个人对付得过来。”
掌柜的吃惊道:“怎么个不守规矩法?”
姚锒便把上午所发生的那件事详述了一遍。掌柜的搓着双手,说:“是啊,这也是太没规矩了。不能容她如此,我回头把你的意见转达上去,请他们定夺。”
姚锒说:“我的意思,先行以打发她回娘家的理由离开吧。眼下吴尚形势严峻,我总是觉得近日里太过热闹了些,很想了解其中的缘由。”
掌柜的说:“我只负责你这条线的事情,其他方面的活动,都在吴尚情报站的领导下,我们之间没有横向联系,这一点,老容很清楚,但他已经牺牲了。新来的领导者的思路和方法激进了些,我不知道这是出于省委和华中局的意见,还是他个人的风格。”
姚锒摇头,说:“我哥今天回来了,他当初是国民党政府情报机构的人,这几年不见,说是脱离重庆方面,做生意经商了,未必可信,要留意。他回吴尚,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将预示着什么,我暂时也不清楚,要请上级做详细的调查。”
掌柜的点头道:“老容的通信员小马,我认识,但没有组织联系,情况紧急的话,你实在要辛雯走的话,我可以通过吴尚地下组织负责护送。据我所知,近期将有一次轮换行动,按照你的意见去办,放心吧。”
姚锒达成了目的,告辞离开。临出门之际,掌柜的让伙计包了半斤上等的好茶,用细绳子扎好,递在他的手里,说:“江南客户新送过来的,非常好,你经常熬夜,喝它会有裨益的。”
姚锒提着茶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不觉到了天禄街口。那家照相馆尚在营业,门把手上挂了提示的牌子,在风里不住地晃动着。他放缓了脚步,从一侧的空隙里看到屋内那个女子,正坐在桌边摆弄着裁纸刀:她那秀美的脸庞的侧面,犹如剪纸的样本,流线形的轮廓、小巧的下巴、专注的眼神、嘴边的笑意,令观者陶醉。
他徐步走过照相馆外,心底却难以宁静。邹家照相馆,曾经是他少年时来去频繁的所在。邹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邹琴,是他的未婚妻,可惜在他留学回国后不久,便死于猩红热。他只来得及陪伴她在病榻前两天的时光,然后,便亲眼目睹了这朵鲜花凋谢的凄惨场面。邹琴被埋葬在市郊的万国公墓,那里葬着吴尚有头脸的人物以及外国人。邹家一家四口,至今已有三人入葬,只剩下这位俏丽动人的二小姐继承并维持着照相馆的经营。
姚锒手里曾经有一幅邹琴的遗像,可惜半年前不知下落了,他虽然疑心是辛雯出于某种目的,把它给藏了起来,但却没有证据。好在,邹家姐妹的外貌相似度很近,能够从邹芳的身上看到邹琴七成的原貌,仅此一点,足以令姚锒释怀了。
他的心情纾解,再向前去,街对面有卫兵值守的北条寓所。门前一片萧然,不少行人都绕道而行,从对面的树林池塘边走。姚锒正待随众而行,却见一辆插着膏药旗的黑色汽车迎面而过,但没有在北条寓所前减速,而是径直向前停在了照相馆的对面。车门开处,一名大佐军官在副官卫兵的护侍下,穿过街道走向照相馆。副官殷勤地在前面推开门,大佐除下了手中雪白的手套,整理一下仪容,进入店内。
姚锒心中一阵紧张,回头转到了街对面的一家香烟铺子,佯装买烟,再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将皮鞋搁在了擦鞋的面前,叮嘱道:“慢慢擦,仔细点儿,我可就这么一双皮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