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无星无月。白日里清冷的村庄,现在犹如一头巨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惊扰他睡眠的人,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金枝压下对黑暗本能的恐惧,睁大眼睛借着一点微光竭力分辨着道路,鼓励自己向前走下去。好在楚越言的房间离她的客房不算远。忽地,满目漆黑之中,一点明灯跃入眼帘。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安慰人心,教人镇定下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那盏明灯的指引下,走到楚越言院中。
书房是在二楼。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上前敲了敲虚掩的门。
半晌,没有人回应。但她分明听到屋中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加重了手中力道,再敲一次,依然没有人来应门。
犹豫一下,金枝自行推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上次来时还是整洁干净的书房,现在已变得凌乱不堪。翻开的书卷堆满案几,地上胡乱堆放着一摞一摞的书,原本码放整齐的书架现在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房间如同经过一场浩劫。
而书房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到外人的进入,他坐在高椅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卷,但半晌也不见他翻动书页。再仔细看他眼神,才发觉他只是瞪着书在发呆而已。直到倏忽而至的冷风吹起桌上散乱摊开的书卷,一片书页快速翻动的“啪啪”声,他才猛然惊觉。这才注意到,房间中除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
“公主。”楚越言神色淡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请你先回去休息,再等一等,好么?”
出乎他意料的,金枝摇了摇头,道:“两个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快些,只是不知,我有没有权力翻看这些典籍?”
“这……”楚越言听到她的话,先是小小吃了一惊,尔后联想到一件事,因说道:“先容我问一句:不知我上次说的事情,公主意下如何?”
金枝乍听他说到此事,愣了一愣,道:“楚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此时楚越言因专注而严肃的面孔已然放松下来,他微微一笑,道:“公主,此间典籍只有族中长老与侍卫可以查看。”
“可是……”
“若公主能答应此事,岂不正好两全其美?”楚越言语气温柔得几近盅惑:“至于我,好歹也算个历代长老,仍可全力协助公主办好此事。如何,公主?”
金枝默然良久,道:“楚大哥,为什么你一心一意要将此位让于我?”从他的语气神情来看,她很清楚,楚越言是认真的,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像他说的,这个念头已酝酿多年,一旦说出口便极为坚决,一力要求她答应。
虽然她已猜到他此举之后的心事,但她又有些拿不准,心道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多?
“因为这长老之位本该是小姑的。”楚越言轻声说道:“她很好,非常好,术法又强,灵力又高,而且是个聪明又坚毅的人。本来,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该是也的才对。”说到此处,楚越言轻轻拍了拍那张因年代久远而泛出淡淡圆润黄色的竹椅。
“你是小姑的女儿,这位子正该交给你,由你来继承。”
“只是因为我的身份?”
楚越言并未注意到金枝语气有异,答道:“这样还不够吗?”
“楚大哥。”金枝忽然笑了一笑,她原本心事重重,现在这一笑,饱含许多无奈:“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你的想法,你觉得,以族人对我母亲的看法,他们会接受我么?”
闻言,楚越言呆了一呆,他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他很快说道:“下一任长老的历来由此代长老指定,既然是我的意思,他们肯定不会说什么。”然而,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如同楚越人一般,族中诸人对楚锦繁的看法,多是认为此女爱慕荣华,背叛族人,投靠仇雠。而这中间又有一个转折点:若说在十八年前的战事发生之前,大家只是觉得小女孩受不住外面繁华引诱,做出嫁给仇人的事尚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她出嫁九年后的那一场战争,彻底扭转了这个观念。
楚越言自十五岁开始帮外公料理族中事务,直至两年前正式接任长老之职,族长皆对其赞誉有加,无不敬服。但每每遇到他试图为楚锦繁辩解,扭转族人心中观念时,得到的往往是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与冰冷的目光。
虽然碍着故去长老的面子不愿也不屑大骂,然而彼此目光中的轻视,心中的痛恨,却比破口大骂更加让人心惊。
这样无言的抗议之中,楚越言沉默了。他想,好吧,清者自清,反正族志中记得清清楚楚,日后定有人能理解她一片苦心。
可是现在,他在向金枝提出建议之前,却忘了考虑到她身份的另一面,忘了想一想,就算金枝真的答应他,之后事情又该如何进展下去?族人容得下她么?这个楚锦繁与楼定石的女儿。
见楚越言沉默不语,金枝又道:“楚大哥,听说你之前是见过我母亲的,是么?”
“是……我十四岁那年,家母接到小姑的信件,说道料得来时无多,想再见一面,于是家母便带着我去了帝都。”楚越言道:“也就是在见到小姑后,我才明白,往日族中所言是多么偏颇。”
金枝点点头,道:“嗯,这件事姨妈对我说过。那时你也见过我吧?但我那时还小,已经不记得你和姨妈了。否则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母亲这边还有亲人尚在。”说到这里,金枝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姨妈还同我说,自那次回来之后,你就逐渐沉稳了,是么?”
楚越言失笑道:“是从那时开始么?我不太记得了,这些细微的事情,也只有娘才会记得。”
“纵使你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方面的变化,那么,心境的改变总该记得吧,楚大哥?”金枝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姨妈还说你少时自负高才,而自帝都回来之后,却一反常态,不再像往常那般用心修行。”
这时,楚越言已隐隐感觉到她将要揭开自己封尘已久,不敢想,不敢碰的一桩心事,错愕之下胡乱说道:“我是因为有事要做才耽误了修行……”
“是什么事情,比接任长老所需的修行更加重要呢?”金枝语气温和,然而言语间却是步步紧逼,一寸不退。
楚越言一时哑然。金枝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为了楚锦繁一个请求,暗中守护她十二年的事情。这下子,该怎样解释才好?
又听金枝说道:“楚大哥,你自从见过我娘,便心中自觉比不上她,是么?”
“你娘那样的天份,谁比得上呢?”
毫不理会楚越言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金枝接着说道:“你觉得比不上她,于是索性自暴自弃,不想再上进了么?”
“谁说的?”楚越言分辨道:“我对族中之事一直很上心,大家都说我做得不错!”
“可是你心中还是为这件事不得安宁,一直烦燥不安,索性想着不做这个长老,以求心中平静。你觉得只要不做这个长老,就不用和我娘比较,不用再觉得自己不如人,不用再觉得现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想要的缘故,不用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你——”
“住口!”楚越言霍然起身,将手中已然捏皱的书卷狠狠摔在地上,大声道:“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嫉恨她!凭什么她天份如此之高?!为什么她要为着个外人舍弃长老之位!若她真像其他人说的是个品行不端的人也罢了,为什么偏偏她实际上还是为着族人打算?!”多年压抑,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一旦被人揭穿,楚越言既惶恐又愤怒。然而随着语无伦次的怒吼,将憋闷多年的话统统大声说出来,一时间又觉得心中轻快,难以言喻。
金枝并没有被他几近扭曲的神色吓到。她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只是想到,这人果然和楚越人是兄弟,温文的外表下,也有暴跳如雷的烈性,生起气来一样的令人心惊。
那边,楚越言说着说着,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连我也是因为她不要这个位子才得以出生的……我只是个替身而已。却没尽到替身的职责,我不如她,我代替不了她,我的出生其实毫无用处——”
金枝原本只想将他心里话激出来,然后帮他解开这个心结。未曾想他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阴郁的想法,一时间不由手足无措,准备好的话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扬起手,狠狠向楚越言脸上甩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