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军校大门还远,黄包车就被临时的哨卡拦了下来,原来今日到的传媒记者甚多,军方专门在这里设了车辆接待。W放眼打量,三十多个人里,倒有一多半都是女子,大约报馆的人想法也差不多。
虽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会认识我,我还是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也不和别人说话,只低了头眯着眼睛看路。
卫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通行证件,又核对了姓名和报馆的名字,才安排众人上车,态度倒是十分客气。
记者们都是极爱热闹的,在车上就争相议论起来。我坐在后面,见一众女记者大多都着洋装,很有几个打扮摩登的女子,自己身上一件绿白条纹的半旧旗袍,着实不怎么起眼,才渐渐放下心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开进了定新军校,我不敢四处张望,只微低了头随着人往前走,心中焦灼也不知道林肖萍来了没有,她若是来了,没有证件在手,外头的卫兵肯不肯放她进来?
跟在众人后头走到礼堂,所过之处卫兵林立,庄谨肃然。霍军军容严整,我是见过的,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待我进了礼堂才惊觉,里头已然坐满了人,方才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暗估了一下,约有五百之数,放眼望去均是正襟危坐,戎装笔挺,虽是新生想必也已然做过操练。
记者们鱼贯而入,尽管也放轻了手脚,难免还是多了几分嘈杂,礼堂里的学员却没有一个回头去看的。
众人寒暄着循序落座,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正好坐在角落,心中忐忑,又有意做出一副惊怯讷涩的样子,其他人一看就明白我是新人,只是不知道哪家报馆这样轻率,新任参谋总长第一次在旧京公开露面,竟然找了这样一个一到军中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孩子来。
正在这时,只听有传令官音色洪亮地喊道:“全体起立——敬礼!”礼堂中的人轰然起身,记者席的男女都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向大门望去。
进来的一行人步履间雷厉风行,从记者席经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冲出来一般。惶然抬眼,只望见他的一肩侧影,面容冷峻,英挺如昔。眼中一热,旋即收回目光,咬唇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袋,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霍仲亨身上,也没有谁留意我。
霍仲亨在台前站定,一面慷慨而言,一面不着痕迹地扫视场中,却一无所获。
我立在礼堂门外,挨着窗台一句一句去记他的讲辞:
“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
“……须以耿耿精忠之寸衷,献之骨岳血渊之间,毫不反顾,始能有济。果能拿定主见,百折不磨,则千灾万难,不难迎刃而解。”
刚刚搁了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她,正是林肖萍:“你怎么在外头?”我心里一松,反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怕你进不来呢。”
林肖萍翘着嘴角笑道:“就是耽搁在外头了,这里的卫兵真难说话,我从市府新闻处到警备司令部,打了一圈的电话,好说歹说才找了人带我进来的。”
我连忙从手袋里拿出证件递给她:“那我回去了,霍……总长的训辞下午我整理出来给你。”
林肖萍自是笑容满面:“那可多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宵夜。”
中午,梁曼琳手里拈着细细一牙金黄的蜜瓜,到我房里闲话:“今天思思手上的那条链子,你看见没有?”
我一怔,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摇了摇头:“我没有留意,怎么了?”
“首饰没怎么,只不过,送首饰的人——是霍督军。”梁曼琳直白地说了这一句,便再不开口,只等着我的反应。
我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了莹白莲瓣般的半边脸颊,听了这一句,浓长的羽睫微微一颤,抬起脸来,却是盈盈一笑:“既然是霍总长送的,那一定是顶好的,下次我留神瞧瞧。”
梁曼琳亦低眉笑道:“就是再好的,你也见过。”
“梁姐姐是觉得我还记着过去的事,还是……”我眼中的笑意清浅狡黠,“哎呀,黎先生要吃醋的!”
梁曼琳笑着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是有人记着过去的事,不过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我一怔,梁曼琳已笑道:“思思说……霍总长虽然和她在一起,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她还说,那位小姐除非是死了,要不然,总长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梁曼琳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而去。
我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噎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起身,从桌角的一摞宣纸底下抽出一页来,怔怔瞧着,窗外秋虫低鸣,月华如水,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眼泪打在纸上,一个“眉”字便被洇湿了一角。
今日是*女大新生入校的日子,人人都是素衣黑裙的校服,倒显出几分书卷气息来,我正发着呆。
有个女孩子径直朝我走了过去,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好,我叫韩佳宜。坐在这里可以吗?”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点头一笑:“你好,我叫颜怀瑾。”
......
入秋后,我回了一趟江宁,正巧邻居胳膊上划了小伤口,我颇懂些医术,便替他包扎了伤口。
提着药出来,急急就往家里折返,不防身后忽然有人唤:“怀瑾!”
讶然回头,一见宋庭颐,先是诧异,接着便淡了神色,客气地同他招呼:“宋公子,好久不见。”
宋庭颐连忙关切道:“这么多药,是你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你家里人……”
我没想到他是连着几天都在附近,只以为他是偶然路过正巧遇上自己,过来寒暄,只得随口答道:“隔壁一位大哥受伤了,我替他包扎换药而已。”
宋庭颐便道:“现在天气冷了,你得多穿点才是。”
我忙道:“多谢宋公子关心。”
我疏冷客气,仿佛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宋庭颐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见他踌躇不语,只得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宋庭颐顺口应道:“颜小姐请便。”话一出口,饿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宋庭颐慌忙叫住她:“怀瑾!”
我停了脚步,回头探询地看着他。
宋庭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我想着他先前就对自己诸多关照,此刻偶遇仍是这样关心,当下柔柔一笑:“我很好,谢谢你。”说完,紧了紧大衣,盈盈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院里看书,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是来了访客,待起身出来,却见宋庭颐正和一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跟着宋庭颐来的人,我却也认得,正是先前在悦庐照料过我的一个大夫。
不等我开口,宋庭颐就迎了上来:“前阵子我父亲和雷伯在喝茶的时候,听说伯母身子不太佳,答应了请一位医术很高明的大夫过来看看,正巧今天有空,所以要是有需要,再到医院里查一查才周全,要是没事,你也安心。”
我见他已带了人来,也不好再怀疑话的真假,便点了点头:“有劳宋公子费心了。”
宋庭颐连忙笑道:“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朋友。”
我望着他笑容和煦,一如初见,想起昔日种种,越发浮了感激的神色:“宋公子……”
“你这样叫我也太别扭了!”我刚一开口,宋庭颐便打断了我的话,撇了撇嘴,“我宁愿吃亏一点,你也跟他们一道叫我‘小宋’好了。”
我一笑,低头不再说话,宋庭颐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之前我找过你,可你家里人都说你不在江宁了,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是到哪儿去了?”
“我在旧京。”
宋庭颐想了想,又问:“那你以后还走吗?”
我不好意思瞒着他,便道:“过些日子学校开学我就回去了。”
宋庭颐一怔:“你还在念书?”
点点头:“我在那边念大学。”
宋庭颐听了,低声喃喃道:“那你以后就不大在江宁了。”
我没有听清他的话,探询地望了他一眼,他复又笑问,“那你学什么?”
听他问起这个,我颊边才旋出两个酒窝:“我学英文。”不等宋庭颐露出讶异的神色,便有些顽皮地笑道,“你知道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懂,我怕别的考不过,所以就拣了最容易的去考。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还以为我顶用功的。”
宋庭颐见我在自己面前这般明媚坦然,人也快活起来:“那你也比我强,前几年父亲送我去旧京读书,好像是学经济吧,不到一个月,我就自己退了学偷跑回来。幸亏仲哼哥把我弄到陆军部去了,要不然非让父亲打死不可。”
他说到后来,见我笑容一滞,才猛省失言,顿时忐忑起来。
我看他神色尴尬,便笑着岔开话题:“你如今还在陆军部吗?”
“没有,我这一年一直在北边,如今在沈州的一个炮兵团。”
我听了倒微微有些诧异:“绥江那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
宋庭颐闻言自失地一笑:“原来你也觉得我上不了战场。”
我歉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家里多半不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