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上从小窗口看着小室内触目惊心的场景,却意外地没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情。她没有说任何话,只静静地转过身去,走过拐角。
一墙之隔的角落里正发出温暖的光。披着头发穿着睡衣的女孩正坐在小桌子前,桌上亮着一盏明黄色的小台灯,把桌上的彩纸照得一片温暖。
这里汇集的尽是不可思议的技术,但她只是专注地对付着手上的那张再简单不过的彩纸,对折、拉开、再对折、再拉开,到最后一只小小的千纸鹤出现在了她手里。整个过程安静极了,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风风火火的她。
"小弦一直在做这些呀?"母上俯下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最简单不过的纸工。
江一弦察觉到马上拿开桌上的几张纸,把那个歪歪扭扭勉强完成的纸鹤献宝似的举到安年面前:"嗯!妈妈前几天刚刚教给我,这些都是我做的!阿姨你看,好看嘛?"
"好看,阿姨可做不出这些。"母上十分真诚地将那纸鹤拿在手里,翻转把玩,就在把纸鹤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发现纸鹤翅膀上那一笔一划的铅笔字迹:阿姨。
"这是什么呀?"母上指了指那两个字。
"妈妈说,这种小鸟代表祝福,只要把名字写在上面,就能给这个人带来好运气的。"江一弦说,"我想要阿姨有好运气。"
母上笑起来:"是么,那就谢谢小弦啦,阿姨最近干的事情还真的需要好运气呢。"
她这么说着,手上却也同时拿起了面前另外的纸鹤,果不其然地写着"妈妈"。这个孩子是携带者中是只手遮天的女王,但她的世界里很小,只有这么两个人。
不,那似乎已经成为过去了。
江一弦的面前,还剩下一只纸鹤。母上将那只翅膀一翻,上面端正地写着三个字。这次不是称呼,而是真正的名字——"江一竹"。
母上的动作停了一刻,向江一弦问道:"这个江一竹不是...?"
"和我一样的那个小孩子,被我杀掉了。"江一弦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但是...我还是很想她。"
母上不言不语地看着,江一弦说完这句就没有再多说话,不声不响地继续折着一张新的纸,小脸上罕见地带着点低落。
母上第一次觉得,有些摸不透这个单纯得像水一样的女孩的心思了。
到最后她也只得轻叹一声,拍了拍江一弦的脑袋:"存在即是凋亡,我们的喜好只能决定其宽度,而不能决定其长度。她的命运本就如此,有你还惦记着,也算是有了些价值了。"
江一弦盯视着手里的纸鹤,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一番有些晦涩的言语,半晌才轻轻道:"我更喜欢她活着。"
"过去的都过去了,小弦还有另外喜欢的人吧,那就珍惜当下。"母上说,"接下来呢,妈妈和阿姨都有事情要忙,小弦就先自己呆一阵子,不要出战了。"
"诶?"江一弦抬头,"为什么?那要是妈妈被伤到了怎么办?"
"放心好了,妈妈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妈妈了。"母上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小弦这一次听话就好,也许喜欢的东西...会再出现也不一定。"
...
大卖场内部,透亮的试衣镜前,江一竹正站在那里,带着工作牌的店员给她扯着衣角。
"真好看呀,姐姐还没见过比你更适合这一套的女孩子了呢。"店员三分忽悠七分真挚地套近乎,"小朋友几岁啦?感觉姐姐们穿这身都没有你好看呢。"
"啊,谢、谢谢,我现在十岁..."
镜子里映着一张粉白的小脸,依然是那副秀气的大眼翘鼻薄唇,只是现在她平时披肩的柔软头发被梳成了方便的长辫子,正面着镜子也开始懂得转着圈欣赏着自己,一眼看去,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简洁干练了许多。
虽然用"干练"来形容一个十岁小女孩似乎是有些过度,但现下确实没有更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她的变化。
她平时的衣服都有意无意地偏向可爱风,比如带蕾丝的绒衣、绣着各种清新花纹的小裙子之类的,然而现在她身上的是一套白粉相间的运动装,材质不俗,贴身又弹性。她这个年纪还没有什么身材和曲线可言,但孩子特有的活力依旧蓬勃。
江桦依然像从前那样站在旁边,任着她自己选。
白狼解除处分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关于夜莺的事件浮出水面后,后续的工作便随之而来,连去庆祝的时间都没有留出来,下一番工作就已经开始。江桦久违地体验到了被开会和报告支配的恐惧,好不容易才得了半天空闲,下意识就选择了陪小家伙为第一优先的娱乐。
正好小家伙为了训练需要入手一套新衣服,他也就借这个名义出来晃悠几圈。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作为队长的事务一定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在忙得抽不出身之前,父女都想要抓紧时间再多呆一阵子。
结果就是回归了最开始的日子,小手拉着大手在街上安静地走着,随意地看看橱窗里陈列的闪着光的小玩意。走到临近市中心的地方还被警告这里几天前有原兽出现很危险不要带孩子接近,父女也就配合演出一路装傻,最后才回想起来最初目的是要给小家伙的生活新篇章做些准备的。
想想也奇妙,第一次认真地陪着她买衣服的时候,江桦的大部分心思都还放在白狼的工作上。结果现在把失落的东西一件件找回来了,他倒开始享受以前两个人那种安静的日子了。
当然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表面没有露出任何变化,旁人看来他只是个静静看风景等着当ATM机的桩子。店员很懂得迂回的道理,在这期间始终都在卖力地讨好着面前的小姑娘。
"这一身可真像是运动员!"店员不加吝啬地称赞,"穿上这个不学点体育都可惜了!"
"嗯,是要学东西的。"江一竹点点头。
"啊?真的要学啊,现在的小孩真辛苦。"店员笑叹了一声,"学什么呀?足球篮球?还是田径体操?"
"额...射击..."
店员:"..."
江桦感受到向自己看来的奇异目光,平淡回应之:"特长。"
莺歌事件过后,这孩子显然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当作普通的小孩子或者观察对象视之了。综合一番所有人的意见,她即将开始接受最正统的狙击训练,为此一件合身的运动衣是必须的,毕竟,任何一个部队都没法找到一件为140身高的人设计的武装服。
"哦..."店员复杂的目光重又转回了江一竹身上,"这个特长,很...有特色。"
江一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好像是在夸她,她也就点头应了一声:"谢谢。"
店员僵着手把她的新衣服一件件打包,眼神就没正常过。是跟不上时代了么?现在的体育特长生都能玩这个了?还是小女孩?!
江一竹被她这么盯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脸就揉自己衣襟玩去了。店员看她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闭嘴给江桦开发票去了。
这时候过道被让开,排在他们身后的一个衣着靓丽的女人抱着一堆衣服鞋过来,把东西放到柜台上:"先结这些,给个袋子装上,我再挑点。"
"啊?还要挑啊?"跟在她后面稚嫩的女孩声音叫道,"我都试得累死啦!"
大概是为了表达极致的不满,女孩的声音很大。这个年龄段中孩子爱玩的脾气往往凌驾于女人爱美的天性,看堆在桌子上的那一摞衣服山,恐怕没试个半小时一小时是试不出来的,也难怪小女孩会这么不耐烦。
"乖,小女孩就得注意打扮,不然可就没有外面的人喜欢你了。"女人说。
女孩抱臂在前,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才不用他们喜欢呢!"
倒是江一竹听到这声音发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讶然道:"巧巧?"
女孩愣了一下,急速回过头,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一下就握住了江一竹的手:"小竹!真是你呀!"
果真是那个圆圆的女孩,这么久不见,她也长大了不少。也许是她透露过些只言片语,领着她的那个女人看见江桦也很热情地上来以"巧巧家长"的身份套近乎...自投火坑。
倒是久未见面的两个孩子完全没有生疏感,拉到一边就聊得热火朝天。当然江一竹对于自己过去的这段时间内的事情只字未提,只说是去了个很特别的学校,巧巧很单纯,并没有多怀疑,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我跟你说啊,"巧巧尽力想做出神神秘秘的样子,但还是掩不住小孩子的那点炫耀心思,"我爸爸妈妈放了一个长假,要好好带我出去玩呢!三个人一起玩!"
她尤其骄傲地咬重了"三个人",看得出这对她来说是很不得了的事。江一竹之前也确实没见过巧巧的父母,这个家境优渥的小女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保姆为伴,父母能回来,的确是难得和珍稀的机会。
"那个就是我妈妈!"巧巧瞬间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个精光,指着那边穿大衣的女人,满面红光地向江一竹介绍道。
"嗯..."江一竹仔细想了想,"那你妈妈很漂亮。"
"是呀是呀!"巧巧显然很乐意听到这句赞赏,话匣子一下就开了,"我跟你说哦,我妈妈可臭美了,每天都要在脸上擦好多油,还要涂红嘴唇和黑眉毛,出门前都要准备一个多小时呢!你妈妈也是这样么?"
江一竹滞了一下。
巧巧倒是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滔滔不绝:"所以说大人就好没意思啊,那些东西要准备那么久,还要来给我也弄一样的。妈妈今天非要给我梳辫子,保姆阿姨平时只用几分钟的,她梳了半天也没梳好呢..."
"妈妈给梳的嘛?"江一竹轻声重复。
"对啊,就是这样她还老是说我呢!"巧巧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好好收拾房间、不好好打扮、又不准我自己选东西,明明她自己也一样!"
"妈妈会这么说的啊..."江一竹悄悄地点了点头。
巧巧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并没有意识到她脸色和声音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讲述着。很多都是关于妈妈鸡毛蒜皮的抱怨,但说着这些的时候眼里始终闪着光。
"然后...然后...诶?"巧巧说着说着就发现另外一个身影走到了旁边,拉起了江一竹的手臂。
"我们要回去了。"江桦说。
"啊~"巧巧显然是相当失望,还憋了一肚子的话没有和这个久未谋面的好朋友说。倒是江一竹见她一副难受样,还主动安慰道:"没关系的,等爸爸和我的工作完成,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巧巧立刻又精神了:"好啊好啊,那说定了!到时候还和爸爸妈妈一起来!"
在类似巧巧这样的普通孩子眼里,家里就该有爸爸有妈妈,就像是人必须有五脏六腑那样理所应当。
没错,理所应当。
江一竹轻轻地应了一声。
江桦没多说什么,说走就走,刚才在他这尬聊得满头大汗的女人巴不得这人赶紧消失,只是介于孩子们之间的纯洁友谊才没有婉拒,现在她一副如获大赦般的欢心朝两人挥手,还"热情"地邀请他们以后来家里坐坐。
江桦当然也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他习惯于在做手上事的时候依然关注周边的情况,也当然听到了两个小家伙的悄悄话。巧巧当然没有什么恶意,但他知道必须得出面截断这个话题了。
那从来都是父女间心照不宣的领域,显然小家伙也不可能全然忘得掉。没错,江桦绝对把她的事放在第一位,白狼的哥哥姐姐们像对干女儿那样对她的好,她也心知肚明。
但无疑,那和真正的妈妈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