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桦不自觉地向后错去,尽力和她保持着距离。最不想见到的人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了,他不知道安年什么时候来到的这里,但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真不愿意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的。"安年像是没看见他的异常一般,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江桦稍微愣了一下:"你要去哪?"
"不是我,是我们。"安年纠正了这个说法,"至于去哪还用说么?从闹原兽开始就没闲着过,现在好不容易把城里收拾的差不多了,人都累得够呛了。当然要是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样才能好好筹备明天嘛。"
她的语气和平时一般无二,但正是这样才让江桦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没法去面对那张熟悉的脸,更没法去回应她所说的话——他们已经没有明天了,所有的事情早就终结在了过去,现在已经不过是往坟墓上填土而已。
"你先走吧。"他尽力克制自己的语气,"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啊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哪呆?"安年毫不领情的样子。
"出了些事,你不要再管了。"
他知道自己在搪塞,实际上说这话已经很让他不堪重负了。眼前这个人或许对自己的事情还一无所知,这是让她逃离这里的最后时机,自然也就是放弃白狼那一边的最后决定。每多说一个字都是对那支队伍更进一步的背叛,都是把那四个人的性命推向深渊。
"好啦好啦我知道,又是你们队内的事咯。"安年点点头,"但我是可以不管了,小竹可还没表示呢。没有你的话,那孩子我可哄不来,再怎么也得回去见一面吧?"
好不容易稍微平静的心绪被这一句话又搅得支离破碎,他别开眼,不敢再去听她接下来说了什么。不仅是眼前的人,改变选择的代价连江一弦江一竹都一起包括在内。他发过誓要给她们一个最平常的未来,现在难道又要亲手把这一切毁掉么?
她们和这种事原本不该有关系的。眼前这个人是击杀白虎的功臣,完全可以借此远走高飞自在逍遥,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更是已经作为携带者承担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责任、贡献出了无忧无虑的童真时光。但只因为他的无能,她们也要作为筹码被摆上案台了。
他感受到平生最大的恐惧。心里的那个决定在动摇,站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就要牺牲眼前的人去选择另外一边,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暗无天日。
但坚持下去也只是走向另外的绝路罢了。白狼因为有他这样的队长才会崩溃、两个孩子因为有他这样的父亲才会涉险、安年因为有他这样的朋友才会无法逃出上时代的漩涡、猎人因为有他这样的指挥才会伤亡惨重,现在最后的选择被他握在手里,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真厌恶这种感觉啊...为什么这么强横的权柄要被交给他这种人?
那个男人早就看穿他了,一直以来他身上的种种光环都只不过是迷惑他人的假象,是被镀上的一层金,面具下的自己又怂又卑微,懦弱到不敢面对任何人。
"好啦,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现在能有多大事?"安年向他走过来,并不在意他同步的退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既然是你接手的问题,肯定能解决的,之前那么多次你都能找到办法,这次肯定也一样啦。"
不是那样的。
这一次的事情,和之前都不一样。
"..."
江桦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开口,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说出那些事情就是在暴露真正的他,空虚、卑贱而一无是处的那一面。他曾经拼命想要把那些事情杀死在过去,但事实证明一切从未改变。
所以为什么还要那么信任他呢?这样的自己实在是...糟透了啊。
他深深地吸气,以此来让自己下定决心。已经不是在意她怎么看待自己的时候了,哪怕最后连她也一并离开他也无所谓,这是最后把她推离这里的机会,趁他还有的选择...
"我..."
脚步踏过积水的声响打断了他。安年忽然向前快跑几步,张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想要把她推开,但那双手臂抱得那么紧,一时竟像是山岳般难以撼动。
"不用担心,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她将脸颊贴在他耳边,像是密语那般轻声说着,"剩下的那两个人没事,小竹也还在,事情还没有糟到那个地步...一切都会好的。"
江桦猛然怔在了原地。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冰冷,但眼前人身上的温度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悬吊着的心因为这一句话而栽回了肚里,这让他忽然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再也做不出半点动作。
"我明白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所以已经没关系了。"她用极小的声音说着,像是抚慰襁褓中的婴儿那般、手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无论是谁的计划也好、是什么样的决定也好,都无所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因为这样你才会回来吧?"
她大概并没有看到江桦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拥抱间僵冷的身体慢慢地松懈了下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跌倒。
"不..."他有些脱力地说,"是因为我...没能救到任何人..."
"啊呀,哪有这回事?"安年说,"你可是最厉害的猎人啊。猎人本来不就是救人的么?那么长的时间里你在做的事情,不都是从原兽的面前、从居心不正的人手下、乃至从上一个时代之中把人拉出来吗?如果这都不算是拯救,那还有谁能做到?"
"就算那些事情都不被承认..."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至少,你救了我不是么?"
江桦微微一怔,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她,刚好与另一边转来的眼光相对。此时的她并没有带遮蔽的美瞳,深红色的瞳仁在雨幕中像是宝石那般晶莹,流淌的尽是柔和的光。
"因为那一天遇到你,我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样的我才能在作为夜莺的日子里不至于迷失,***人偶而活着,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是你把我带出了那座塔,给予了我之后的人生,所以只要有你在,我就敢于去面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她说,"你只要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做就好了。只要是你的选择,我相信都不会错。"
她的声音和平时没有多大差别,江桦却想不出一句适当的回答。本来他一直就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回应这种事更是无从下手。
"已经没什么可选的。"他到底还是妥协般地坦白,"那些事情,我都做不到。"
"不,其实对你来说,一直有着最轻松的选项...就是放弃。"安年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退出,也没人会因此而去苛责你什么,但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吧?只是因为总在强迫自己去面对这些才会痛苦,才会觉得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她看着他带着愕然的脸,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轻地笑了笑。
"正是这样的你才会有人选择追随,而不是其它的什么缘由——因为你始终都比所有人都要强大,你的选择已经拯救了无数人,也包括我在内。"她说,"就算不承认也无所谓。无论其他人怎么想,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大的英雄。"
江桦木木地站在那,一时再说不出半句话来。真是太奇怪的话了,他以狼牙之名呼风唤雨的时候也从未有过什么,现在落到独身一人反而被戴了这么一顶高帽子,有这么一文不值的英雄么?
"啊呀,你这搞的跟什么似的。"安年好像读到了他的想法,脸上突然浮现出少女般的狡黠,"毕竟你是我的人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别的人几句话就想评头论足?没门!"
这个陈年的误会在这时候又被提了起来,那刁蛮的语气居然意外地和她很配,搞得江桦一时有些好笑...他知道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但还是由不住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喂喂,我是很势利眼的哦,就算是你也别想占多少便宜。"大概是看到了他那副不合时宜的表情,安年努了努嘴,"说了这么多,可不能让我白说了,要报酬的。"
这话用的不是玩笑的语气,但正因如此显得更像玩笑,江桦也就随口问道:"你要什么?"
反正他已经是输的精光一无所有了,无论她要什么也赔不上,索性破罐子破摔。
"都说不能占便宜了,那当然得等价交换。"安年慢慢地抬起头,"之前我说,你是我的人。那这一次...我做你的人,怎么样?"
江桦突然定住了,愣愣地与那双深红的瞳仁对视着,在细雨中她的眼睛像是落进了繁星那样瑰丽。仿佛一个世纪的静谧过后,他有些僵硬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倾身向前,以平生最迟钝的速度,缓缓拥向那修长的脊梁。
开始只是空而试探性的虚抱,发现她并没有多动作后,才极慢极慢地加力,直到她的肩膀靠上胸口、长发的香气清晰可闻,那个身影完完全全地被拥入怀中,仿佛手上的便是整个世界。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波动,甚至分不清是欢喜或悲伤。只是他从未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一件事:某个人是属于自己的。在这个世界上,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独自前行。
安年同样抱紧了他的肩膀,雨水从她脸颊边落下来带着微热的体温。两个人都被雨水浇湿了衣服,但当头的乌云已经散去,这一场雨即将结束,明天又有新的朝阳升起。
"我们回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