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送走韩云,又给了他一些灵石、灵丹、符箓以及世俗界的金钱,才回到太玄山。
晚上在洞府打坐,她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起身来到洞府外。
皓月当空,夜凉风寒。
她忍不住会想起与萧氏夫妇相处的一幕幕,想起韩云与那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心里一阵麻乱过后只剩下四个字:世事无常。
萧氏夫妇的离去,是无瑕恢复灵智、感知这个世间后第一次经历死别。在此之前她一直将死这个字看得很淡,从不知死亡是一种永生永世的分离,这种分离令人无力而悲伤。
无瑕轻叹口气,正想转身回洞府,却忽然感到远方有什么似淡淡的觳纹一般,静静的,轻轻的流淌了过来,点在心头,不凝也不散。
夜空中光色蓦然一闪,两道长虹飞至。
那感觉瞬间消失无踪,无瑕望向远处一座青翠高山恍惚若有所知之际,颜绯月的声音落在耳中:“瑕儿……”
颜绯月与一名中年男子降落在洞府外那片草地上,那中年人身形高大,神容沉稳衣着干练,有结丹中期修为,远远便对无瑕躬身一揖。
无瑕回了一礼,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颜绯月。
颜绯月介绍道:“瑕儿,这是我族中长辈,你随我称呼安叔即可。”
“安叔。”
“小人颜安,只是颜家一介执事,当不得长辈称呼。无瑕姑娘,莫被少主误导了。”中年人恭敬道。
“安叔这人恪守教条,是这样。”颜绯月微笑上前,牵起无瑕的手,“瑕儿,安叔特地代颜家来参加我们的双修大典。他带了许多族中长辈送给我们的贺礼,其中我六叔送了一件战魔甲,穿上它即便置身魔气无比浓郁之地,也可以不被魔气侵蚀,并且能够有效吸收炼化魔气,乃修炼魔功的圣物!不过我这么多年没回去,他们都还不知我早不修魔道了!呵呵……”
他娓娓说完,还轻轻笑了两声,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柔和至极,甚至有些惑人的妖媚,而颜安却是听得目光愈深。
颜安祖上历代侍奉于颜家,且皆在颜家担任要职,虽为人仆,但颜安在颜家地位甚至高过许多嫡系子孙,十分有分量。由他代表颜家出席颜绯月的双修大典,完全够资格。
但这只表明颜家对颜绯月的重视,并不表示颜家对这场婚姻的态度。方才颜安称呼无瑕为“无瑕姑娘”而非“少夫人”,便很说明问题了。
颜绯月早料到颜家不会喜欢无瑕这个毫无背景的儿媳妇,但表现的这般直白,他自不可能当没有注意到。
其实这些年他虽未回颜家,但他早已不修魔道一事颜家怎会不知?他特地在颜安面前与无瑕笑谈颜家修魔这个最大的隐秘,用事实让颜安看到他与无瑕之间没有秘密,是在让颜安转告颜家,他的坚持。
颜安心中一叹,对两人抱拳:“少主,小人已替老祖看过无瑕姑娘,便不打扰你们谈心了。”
“安叔觉得瑕儿如何?”颜绯月道。
“无瑕姑娘钟灵毓秀,冰清玉洁。”颜安眉目无波。
颜绯月眉眼微细,含笑打量他一刻,道:“安叔便这么回答老祖么?云麓师兄已为安叔安排了住处,安叔这些时日披星戴月赶来,的确应该快去休息。”
“小人告辞。”颜安抬首时用复杂的目光看了无瑕一眼,便驾起遁光离去。
无瑕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微微疑惑,一个熟悉的怀抱猝不及防将她揽入怀中。颜绯月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鬓发,喃喃轻语:“瑕儿,我好想你……”
“怎么了?几天前才分开啊……”无瑕推开他,想从他俊美的脸庞上观察出发生了什么事。
颜绯月一笑:“是因为几天没见了,很想你!”
无瑕放下心来,淡淡笑了笑。
颜绯月察觉她情绪有异,“出什么事了么?”
无瑕想了想,缓缓将与萧氏夫妇相识的前因后果连同今日之事道来,颜绯月听完后,沉思一刻,关切道:“碧山萧家有两名元婴初期老祖与一名元婴中期的客卿长老坐镇,我可以让颜家暗地里将萧家大公子一房除尽,为萧兄与嫂夫人报仇!”
无瑕摇头:“萧道友与明道友是我的朋友,为他们报仇也是我许下的承诺,我想亲手尽这份心意。此事毕竟与颜家无关,我不想劳烦颜家。”
颜绯月闻言点头,“好,那我们今后努力修行,待元婴大成,我们夫妇二人亲自动手!”
无瑕转头,月色下他的笑容温柔至极,他的眸光深深凝视着她,仿佛凝进了心里,懂她的每个字,每个决定。
不由自主,无瑕也升起了笑靥,秋花一般,清浅却明媚。
她忽然感到,这一生有他相伴,别无所求。
·
颜绯月的金丹大典与双修大典如期举行,典礼当日,不光身在门中的筑基期、结丹期众修士均聚集到了礼堂,还有许多其他门派与修仙世家的人及一些散修前来观礼祝贺,太玄山近百年未来过这么多外人,山门处的低阶弟子们蜜蜂般飞来飞去、忙里忙外的招待宾客,原本空旷的天空中到处是遁光与长虹,密密麻麻。
无瑕反倒是最清闲的一个。根据修仙界素来的规矩,双修大典前一夜女修要离开自己的洞府住在特别给新娘准备的地方。
那地方建在云书殿一座附属山峰上,是一栋修得小巧精致的小阁楼,阁楼内是一间女儿家气息极浓的香闺,粉白色的芙蓉软帐,淡淡飘绕的丁香,精美玲珑的装饰物……无瑕昨夜入住时,还以为自己进了世俗界大家闺秀的卧房。
大典当日一早,无瑕换好礼服乖乖坐在妆台前等待云麓长老的道侣水碧夫人来为她梳头。
水碧夫人一直不到,无瑕面对铜镜不知不觉出起神来。
那晚颜绯月想把她的亲人接来参加典礼,冲淡她因萧氏夫妇一事心里的难过,被她制止住了。但经他一提难免又想起了无世轩和刘婶,尤其是无世轩。
即便她自以为已了断尘缘,可却仍有牵挂。
颜绯月察觉她心中矛盾,便温言细语道待双修大典过后陪她游历四方,若是顺路,便回去看看无家的人。
这是颜绯月待她最温柔的地方,他从不会拆穿她的想法,而是帮助她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想起那晚,无瑕不禁便想到了颜安离去时那一眼,那一眼快到几不可查,连颜绯月都未发现。
但她注意到了。颜安那一眼,莫名令她不安。
她微微蹙眉,伸手取妆台上的木梳,却不小心被一支金簪划破了手指,溢出一滴血液。
无瑕怔怔看着那滴血液,殷红的色泽倒映在眸心,恍惚间明朗的心情被什么蓦然遮盖。
一瞬间,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惶恐与不祥之感漫了上来,竟让她有种胆战心惊的恐惧。
“丫头,怎么了?”
“……没事。”无瑕蜷起手指,心不在焉。
她听珈兰说过神魂预感这个东西。据说有的人即便丝毫不通推衍之道,某些瞬间却能够预知将来,虽然那预知只是连具象都没有的一种感觉,但有人却靠这种感觉躲开过生死浩劫!
……那是历经过无数惊涛骇浪修为通天的大修士才会有的。
刚才那一瞬,应该只是错觉。
无瑕摇摇头甩开思绪,对珈兰道:“珈兰,颜绯月坦诚待我,我也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今日过后,我想将你的事告诉他。”这件事无瑕已考虑许久,眼看双修大典在即,终于向珈兰提出。
若是珈兰信不过颜绯月,这对珈兰而言是个危险。所以必须征求她的同意。
珈兰哼道:“你都决定了,还装模作样问我作何?”
无瑕闻言笑开:“珈兰,谢谢你。”
珈兰对无瑕而言是十分特殊且重要的存在,任何事若能得到她的支持与谅解,无瑕都很开心。
这时门扇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无瑕以为水碧夫人终于到了,下一刻却在铜镜中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那个身影从铜镜中看到无瑕诧异的神情,一言未发,关上门走过来。
那日离开云翡峰,无瑕未再见过他。虽然山谷中颜绯月说过那番结婴天象是他引起,但离开山谷后听闻他当真已元婴大成,她还是感到了震惊。
震惊过后,便是释然。
至于颜绯月曾言他代她入禁地受罚、他心中原本有她那些话,无所谓信与不信,听过便过,甚至未曾再想。
总归,都是过往。
无瑕站起身来,屈膝一福:“风师叔……风师祖。”她心中有些感慨,今时今日,他又是她的师祖了。
风子漓默默注视她良久,轻声开口:“近来……怎么样?”
无瑕淡淡笑道:“我没什么。其实典礼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我不太在意,若非颜绯月坚持,我觉得一切简简单单够了。”
房中陷入一阵沉默,风子漓道:“我是说你的伤。”
“伤……”无瑕想起了那日,“早好了。”
“……其实那天……”
无瑕道:“那天弟子被人暗算,言行冒犯了风师祖,请风师祖不要记在心上。之后弟子听说师祖代我入禁地受罚,一直未有机会当面拜谢。弟子在此谢过师祖!”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风子漓的心突然一痛,因为他发现无瑕说这些话时是真的很平静,内心毫无波澜的平静。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当初一时懵懂,竟已错过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当他回首寻找,她早已不在原处!
无瑕起身,恍惚间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与痛楚的双眼。
“风师祖……”
风子漓转开脸,许久之后轻淡的声音才平静的传了过来:“颜师侄他……待你如何?”
听他问起颜绯月,无瑕心头扩散开一片柔和,微微一笑:“他很好。他的好,让我想要更加珍惜自己。”
那个男子令她更加珍视自己,而他,却令她在被魔性侵袭神志不清时,更加的万念俱灰,甚至放弃生命!
所以,她选了他。
从前云翡峰的日子浮现脑海。
阳光烂漫中,流水旁,大树下,她坐在他的身边,他奏乐给她听,青草葱葱,浅风微曳……
为何当初他未曾发现,这样平静相伴的时光,他愿意延续百年千年。而当他发现,百年千年后她身边为她奏乐怡情的人,已不再会是他。
“无瑕……”风子漓生疏低唤,才察觉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喊过她的名字。
叫出口才知,原来这两个字早已深深印在心上。
他的眸光落在她的眸心,俊美出尘的面容缓缓浮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似是蕴含着无尽的柔和,又似是夹杂着痛楚,似清风拂过流水,一池星辉散开,流光回旋,百般滋味缠绕。
“那天……对不起!”
风子漓留下这句低语,转身离开。
千言万语,柔肠百结,最终只化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
一昔错过,一生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