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武王秦祯和四公主秦络班师回朝。
临近西京的驿站,最后一夜歇脚时,众人自又是一夜够筹交错。隔日醒来,周青青只觉得眼睛有些痒,缚在眼上的丝绢被人移去。兴许是在黑暗中太久,还未尝试睁眼,便感觉到一阵刺目感。她抬手覆在眼上须臾,再慢慢移开,终于缓缓将双眼睁眼。
落在她眼中的,便是秦祯一张带着笑意,有棱有角的清俊面容。
“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虽然是笑着,但问话的语气,却还有些忧心忡忡。
周青青摇摇头,坐起来。大约是初见光明,入眼之处的事物,多少还有些恍惚。秦祯见她眉头轻蹙,又道:“大夫说过了,睁眼之后,还要一两天适应,若是现在看得不太清楚,应该是正常反应。”
周青青转头瞥了他一眼,噗嗤一声笑道:“没事了。”
秦祯这才松了口气,笑着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那刚刚还皱着眉头吓我。”
周青青哼了一声,不甘心地还手,也掐了他脸上一下。
秦祯瞪眼,将她双手钳制住,两人滚在床上,佯装喝道:“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本王的脸都敢掐了!”
周青青如今才不惧他,睁着一双还有些迷蒙的大眼睛,直直瞪着他。
秦祯狡黠地笑了笑,就要覆上去。眼见着他的唇要落下来,外头响起敲门声,冯潇的声音传来:“王爷,早膳已经弄好,是出来吃,还是送到您房里。”
秦祯闷笑了一声,从周青青身上爬起来:“我们马上出来。”
周青青红着脸做了个握拳的姿势,待他转过来看她,又赶紧收好,佯装整理散乱的头发。秦祯笑道:“赶紧起来洗漱,我们今天还要赶路。”
周青青不解:“从这里回西京也就是半日的事,作何要这么急赶路?”
“秦络带人回去,我们先不回西京。”
“不回西京去哪里?”周青青讶异。
秦祯勾起一丝轻笑,挑眉看她一眼:“我带你去趟蜀中玩一玩。”
周青青嗤了一声:“去蜀中查事情就查事情,说什么玩一玩儿!王爷每次都是说得比唱得好听。”
秦祯大笑出声:“这你就错了!我唱得肯定比说得好听,你要不要听听?我随时可以给你唱一首。”
“不要!”周青青木着脸站起来,自顾地换衣洗漱。
洗脸的时候,不免腹诽,本以为嫁到西秦当王妃,就算不得王爷宠爱,但总该是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富贵闲人。不想她这才来了几个月,先是在西京被带去查案差点当了活靶,又是被拉到东境战营,做了半个月瞎子。本以为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能回去西京享受几天好日子,这劳什子的王爷,竟然又要将她拉去蜀中。
秦祯见她愤愤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蜀中虽然近年民不聊生,但风光优美,你就当做去游玩便是。而且蜀中仍是你们南周领地,你这也算是回了趟故乡娘家。”
这也叫回娘家?周青青对他的无耻无语至极,白了他一眼,丢下手中的洗脸帕子,没好气道:“饿了,去吃饭。”
秦祯见她恼火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笑,周青青只当没有听见。
秦祯带上冯潇,周青青带上聂劲,一行四人与秦络在驿站道别后,就南下赶赴蜀中。
四人快马加鞭,两日之后抵达蜀中。
虽然蜀中仍是南周领地,但因为地处秦周交界之地,这十几年来,南周朝廷早已将蜀中当做弃子。派来驻守的郡守,都是朝廷最受排挤的官员,被打发到这里,整日担心的是西秦铁骑会不会突然袭来,蜀中会不会再次遭遇血洗,惶惶不可终日。
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不仅是驻守官员,还有城中百姓。大约只有西秦南周议和之后的这大半年,整个蜀中才稍稍恢复生机。
然而萧条还是生机,大概也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年此地的繁盛一时。
当年骆氏一族盘踞蜀中,因为御敌有功,南周朝廷封当时的族主骆敬为蜀王。骆敬其人武功超群,惊才绝艳,曾是蜀中第一公子。这样的人难免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势力壮大后,时常跟朝廷命令向左,几近拥兵自立,渐渐引得南周先皇不满。
而西秦得知骆敬和南周朝廷的龃龉,趁机挥兵南下。西秦铁骑十万,而骆敬手中不过两万蜀军。大军围城,骆敬抵抗了十天十夜,没有等到早该到来的朝廷援军,最终西秦破城。
虽然骆敬率兵殊死抵抗,蜀中全民皆兵,然而拿着锄头犁耙的百姓,怎抵得过训练有素的西秦精兵。
骆氏一族遭血洗,城中数万百姓遭屠杀,妇孺皆未幸免。
这是一行人入了蜀中城后,在城门口听到说书人所说的故事。这故事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亲历,几分杜撰,于十八年后的人来说,自是分不清。而如今年轻的蜀中人,大约也没有感同身受的痛意,围着说书人听完了,也就嬉闹着散去。
周青青唏嘘地叹了声,朝秦祯小声道:“你看看你们西秦做了多少孽!”
她本是玩笑语气,但秦祯却有些难得的严肃,蹙眉道:“我父亲那一辈,醉心于征伐扩张,从大漠入西京,确实染了不少鲜血,打仗死伤对征伐者来说,不足为奇。不过灭族屠城,确实有悖天伦。这大概是我父亲叔父都活得不长的缘故罢。”
周青青怔了怔,忽的又笑了:“难怪你不爱打仗,原来是怕短命。”
秦祯对她的取笑不以为然,正了正色道:“冯潇,我们去骆氏一族的陵园看看。”
当年骆氏一族虽然被灭,西秦其实也不过是惨胜,十万大军最后只剩四万不到,元气大伤,等南周朝廷军一到,自是无力抵抗,最后慌忙撤离,本已占领的蜀中,到底还是拱手相让。
为顺民意,南周朝廷封骆氏一族为英烈,为其建立陵园,所有骆氏族人皆厚葬。不过蜀中之外的许多南周人,对骆氏并不以为然,就如当时和亲队伍遭山匪所袭,郧阳郡守便称那山匪头子骆长景称之为骆氏余孽。
周青青当时对蜀中十八年前的事,知之不多,也并未觉得这样称呼有何不妥。但如今看起来,却觉得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冯潇低声道:“王爷,虽然骆氏族人都埋在陵园,但当年那种战乱,难免有很多人尸骨无存。这陵园里埋的,定然都是尸骨完好,身份确定的人。而且这陵园葬着一千多人,恐怕……”
秦祯道:“我只需要看看,骆敬身边有哪些人确定埋在这陵园中,那些没有埋在这里的人,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尸骨无存,但也很大可能是存活在世。至于其他骆氏的人,我并不用关心,就如同战营那两个奸细,身份无足轻重,自然是翻不起风浪。”
冯潇道:“王爷说的是。”
周青青好奇道:“王爷,您知道骆敬身边有哪些人?”
秦祯道:“骆敬兄弟三人,另有一姐一妹。骆氏灭族前,姐姐已出嫁洞庭伯远侯,这些年一直安居洞庭,未曾有过动作,三兄弟又各有三子。”
周青青惊诧,没想到十八年前的人和事,他竟然早已查清。
骆氏陵园在蜀中西郊,四人行至,已近暮色。那陵园入口有一座小屋,许是住着守陵人。
秦祯走在前面,站在门扉半掩的屋前唤了声:“有人吗”
里面没有回应,他思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准备推门,那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一个杵着拐杖,一身黑衣,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从里面无声无息走出来。
别说是周青青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就是秦祯的身子也微微一滞。待反应过来,他双手抱拳,躬身道:“老人家,我们来陵园祭祀,不知有没有什么规矩?”
那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被一层白雾蒙住,几乎不见瞳仁,抬头往人一看,令人瘆得慌。他冷笑一声:“稀奇!这陵园许多年没人来看过,今日怎的有人来了?你们是什么人?”
秦祯道:“我们路过蜀中,听闻蜀王骆敬抵御西秦壮举,心感敬佩,便专程前来祭拜一番。”
那老人闻言,忽然哈哈大笑,两行泪水从灰白的眼里流出来:“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想不到还有人记得王爷!”他说着往陵园里面伸手一指,“人死了就没什么规矩,你们进去祭拜就好。”
秦祯恭恭敬敬鞠了躬:“谢谢老人家。”
进了陵园,入眼之处便是密密麻麻几乎望不到边的墓碑,暮色之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周青青没见过这种场面,难免有点害怕,不自觉往秦祯身边靠了靠,被他抓住手,直接拉到自己臂弯里。
走了一小段,连沉默寡言,杀敌无数的聂劲,也忍不住叹了一声:“蜀王骆敬一代枭雄,最终的命运竟是被灭族,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冯潇附和。
周青青听他声音似乎有些不对,转头去看,竟见他脸色苍白,眼眶泛红,不禁问:“冯将军,你没事吧?”
冯潇淡淡摇头:“不过是看到这么多墓碑,想象十八年前这骆氏被灭族的场面,难免有点震动。”
秦祯轻笑了一声:“冯潇就是这个性子,见不得杀人和血腥。”
周青青看了眼眼中红色渐散的冯潇,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