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风声呼呼而过,那街市的喧闹,似远又近。破败的旧庙,燃着一堆红灿灿的火,那火堆上一根木枝穿着一只鸡,已经烤得油光发亮,香气弥漫在这破庙中,令人垂涎欲滴。
一声低低的呻,吟从火堆不远处传来,拿着鸡肉在烤着的男人,转身看向那悠悠转醒的人:“你醒了?”
周青青睁开眼,下意识慢慢坐起身,环顾了下陌生的四周,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目光落在火光映照下冯潇的脸,才稍稍反应过来,秀眉微蹙,不可置信般问:“冯将军,我还活着?”
冯潇轻笑了一声:“中午吃了饭就你再未进食,现在快过了二更,想必你已经饿了?”说罢,他将香气四溢的烤鸡拿到她跟前。
周青青却没有马上接过来,只皱着眉头看向他,不明所以般问:“是你救了我?还是王爷让你救的我?”
冯潇微微一愣,又笑道:“你先吃东西,我慢慢说给你听。”
周青青这才接过烤鸡,慢条斯理吃起来。
冯潇在她对面坐下:“王爷不知道我已经把你换了出来,你的棺柩还停在王府门口。”
周青青怔了怔:“所以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冯潇神色淡淡,并不看她,只转头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云淡风轻道:“虽然西秦损失五万大军,但这跟你无关,我不想看着你因此无辜丧命,所以就想了法子把你救了出来。”
周青青默了片刻,低声道:“王爷说你心地仁厚,果真如此。你救我一命,可我却无以为报。”顿了顿,又问,“天牢守备森严,你是如何做到偷龙转凤的?”
冯潇笑了笑:“我经常出入天牢,那些守卫都很熟悉。你喝的那杯毒酒是我调换过的,喝过后短时间内会呈现假死的状态,等你入了棺,运去武王府途中,我乘人不备,用一具易了容的女死囚尸体把你换了出来。”
周青青笑了一声:“你说得好像很简单,不过我知道肯定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如果不是你,我此刻早已经去见了阎王。”说罢,她又环顾了下破庙四周,“我们这还是在西京吗?”
冯潇点头:“我本想把你直接送出城,但这几日守备森严,我怕你没醒过来,不太方便,就将你先藏在这里,免得被人发现。”他从旁边拿起一个包袱,“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行头,明日你换上,再稍稍易容,我送你出城。”
周青青腹中的饥饿已经消失殆尽,但忽然想到秦祯的模样,面色一片凄然:“想不到来了西秦不过半年,竟然又要回去,正是造化弄人。”
冯潇看她:“你是不是担心回金陵会遭到苛待?”
周青青摇头:“那倒不至于,既然秦周两国和约如今被撕毁,我们南周的皇上看到我逃回去,恐怕多少会庆幸一番。”她默了会儿,又继续,“就是不知如今局势大乱,漫漫长路,我孤身一人,能不能平安回去还是另一回事。”
冯潇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明日出城后,我会送你到上洛,在那里我安排了人接应,他们会送你回去。”
周青青愕然:“冯将军……”
冯潇摆摆手:“你不用叫我将军,从今日起你便不是西秦王妃,叫我的名便可。”他转到火堆边,不再看她,攒了攒弱了些许的火焰,道,“我做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周青青幽幽叹了口气:“冯潇,我放在心上又能如何?乱世之中,能苟且活下来已算是万幸,我也无力做什么报答的事,只能将这片感激放在心中。”
冯潇勾唇轻笑:“公主当真不用多想,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们早些出城。”
周青青笑着摇摇头:“我睡了大半日哪里还睡得着。”她顿了顿,问,“你带了笛子么?不如吹支曲子,让我听听。”
冯潇笑着从腰间抽出竹笛,转头看了一眼,也不说话,直接放在唇边,开始吹奏起来。
还是周青青听过的那首蜀中思乡小调,此时倒也应景,明日之后,她就要离开西京,回到故乡金陵。
大半年来,只当做了场梦,梦醒之后,没有武王府,也没有秦祯,只有那间没落的定西王府,有弟弟妹妹和姨娘。
只是……她忽然想到聂劲。若他当真出卖西秦,倒也罢了,至少她这一回去,还能再见到她。可她知道,聂劲必然不会那样做,而他为再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已经遭遇不测。
她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灵光突至。
冯潇一曲落毕。她蓦地朝他道:“冯潇,你到时务必告诉王爷,让他小心郭槐。”
冯潇微微蹙眉:“为何?”
周青青道:“我自小认识阿劲,对他的为人再清楚不过。她决计不会做出置我生死不顾的事情。郭槐说阿劲得知北**周结盟后,不返回报告西秦,而是暗算他,把西秦的行军路线和战略图交给南周朝廷,这显然不是聂劲会做出的事。所以我敢肯定是郭槐撒了谎,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郭槐暗算阿劲。我怀疑郭槐是北赵的人。”
冯潇思忖片刻:“你这样说倒也而不无可能,这件事我会同王爷说。”他顿了顿,稍稍眯眼,似乎是略带探寻一般看向她,“你不怪王爷?”
周青青不明所以:“怪他作何?”
冯潇道:“怪他没有保下你。”
周青青怔了怔,继而大笑起来:“若说没有一点失望,必然是自欺欺人。不过我理解他,若是换成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会这么做。江山社稷面前,我这颗棋子没那么重要。我和他几个月的情分,还不至于让他为我做这么多。”
冯潇点点头:“你能想通就好。”罢了,又笑道,“说实话,从未见过像公主你这样豁达从容的女子。”
周青青忙不迭挥手:“千万别再叫我公主,我本只是南周落魄的县主而已,因为和亲才封了个华而不实的公主称号。如今算是被打回原形,你叫我青青便好。”
冯潇笑了笑:“好,青青。”
他声音略带低沉,这声称呼便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周青青微微一怔,又不以为意地挑挑眉,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随口道:“但愿明日出城能顺利。”
冯潇道:“放心,白日里出城百姓众多,我们变装易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
周青青点头:“但愿如此。”
因为白日昏睡太久,她丝毫没有睡意,见冯潇坐在火堆边守着火,便道:“你睡罢,我看着火就行。”
如今已进入暮秋,西京夜晚凉意渐盛,在这破庙里,若是没有火堆,必然是冷得厉害。
冯潇也没客气,朝她温和笑了笑,挪到旁边或衣躺下。
此时已进入三更天,除了屋外西风的呼啸,便只有火堆偶尔跳跃的声响。冯潇在一旁很快进入黑甜乡。
一张清俊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俊美微蹙,薄唇轻抿,像是淡漠,又像是藏着一丝忧愁。周青青其实与他见得并不算多,即使最初从金陵到西京的那几个月旅途上,她与他也鲜少打照面。
但她记得最初心中的那点悸动,是因为这个人。
而三番两次救他一命的也是这个人。
当初的悸动,或许早已因为秦祯强势的侵入,而消失殆尽,但他救她的恩情,却不可能随之消散。
偏偏她这辈子无以为报,惟愿他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乱世。
夜色越来越沉,到了薄暮晨光之时,周青青到底也有些困了,不知不觉在火堆边睡去。
醒来已经天色大亮,已经换装的冯潇,正坐在火堆边攒火,她揉了揉眼睛,咦了一声:“你何时醒的?”
冯潇道:“刚醒不久。”他笑着看她一眼,“换上衣服,我们准备出发。”
周青青嗯了一声,拿过那装着衣服的包袱,见他已经自动背过身,小心翼翼在她背后将男装换上。
“好了。”
冯潇转头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我帮你弄上这个。”
周青青对易容术不太懂,只得假他之手。两人近在迟尺,冯潇手上的动作很温柔,温热的呼吸更是缠绕在她面前,让她有些怔怔的不敢乱动。
她神思微微恍然,想起秦祯离开前的那些日子,他们也算是夜夜厮守。她以为两人就会那样过上一辈子。然而,谁都不知道命运会给你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男女之情在江山社稷面前,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冯潇手上动作完毕,周青青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脸,也不知自己是何模样。再抬头时,却发觉冯潇也换了副样子,一副再普通不过的模样,却又无比逼真。
她笑了笑:“原来你易容术这般好!若是你不开口说话,我定然认不出你。”
冯潇也笑:“不过是学了点雕虫小技而已。”他站起身,“我们走吧。”
周青青从善如流跟在他身后,外头日头已高,两人穿过两条街,到了西京主街。这街道比寻常更热闹一些,两侧挤满了人,但大路中间却空空荡荡。
两人走到街边人群中,往马蹄声处看去。只见两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领着后面一队人马慢慢行过来。
那队伍中飘着两面旗子,旗子上是大大的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