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破绽
梵溟轩不解:「如何执拗?」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梵溟轩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 … 」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鱼虾之肆而不觉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 … … 」他刮刮梵溟轩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梵溟轩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标家里很穷么?」梵溟轩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愚大师见梵溟轩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 梵溟轩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时猜出梵溟轩的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梵溟轩的头,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梵溟轩听愚大师如此说,鼻子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相 处不久,却甚是投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祖孙一般。愚大师怕梵溟轩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梵溟轩体内,助他驱开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梵溟轩头顶的一刹那,梵溟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不舍,梵溟轩忽然脱口大叫一声:「妈妈」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梵溟轩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哦。」愚大师大奇,「是你妈妈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妈妈 … … 」梵溟轩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记忆。」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梵溟轩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受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激起了梵溟轩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无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术;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蹁 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须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方好下手医治 … … 」
梵溟轩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决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是愧疚不已。」梵溟轩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 他,谁知 … … 」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人魔。」梵溟轩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撅,赌气不语。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 ,若是有一**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梵溟轩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不过仍气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扭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梵溟轩也不觉什么,而此刻他已当愚大师如亲人一般,便再也受不起这般严厉作态, 这其中的心绪变化确也相当微妙。
愚大师并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梵溟轩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你说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有何解说?」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 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梵溟轩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勘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取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梵溟轩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 … 」梵溟轩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愚大师微笑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一步。
梵溟轩一呆,这一步既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要借自己之手引出那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 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梵溟轩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梵溟轩随口道:「争胜呀」「正是如此」愚大师拊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 不觉坠入求胜之念,是以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人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梵溟轩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又处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孺 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 …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相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 …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 … … 」梵溟轩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又是什么结果呢?」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梵溟轩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要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 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拳,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是 以天下绝对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人对方的破绽中 … …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破绽yin*对方来攻,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 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转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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