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顾陵宫?”
——“不,它已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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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佴钤殃下意识地伸直手臂想伸个懒腰,却在目光落到床沿的时候,全身定住了。
床沿下的侍女安静地屈身,见其醒来,才缓缓起身,声音温软乖巧:“圣灵女大人安好。请随奴前去换洗梳理。”
佴钤殃有些不自然地缩回手臂,默默地下了床,听任侍女的摆布。很快,一位清秀佳人出现在了屏风前,红唇微抿,明媚动人。
既然有侍女,那这里应当就是顾陵梓园了吧?她是怎么过来的?无奈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半点线索,她轻轻摇头,推门而出:好歹,也得先参观一下吧。
扑面而来的是带着奇异花香的清风,这不禁令人神清气爽。佴钤殃不觉唇畔含笑,却不料面前迎接她的竟是一片花海,热烈的、绚烂的、妖娆的、多姿的、彩色的、芬芳的花海,柔软而迷人的芊芊花瓣被风卷起,亲昵地擦着她的面颊、发梢、纤纤细指飞过,宛若精灵不经意间的亲吻。她不觉惊呆了,心中欣喜不已。
岂料身后的侍女谨慎的声音说道:“请大人小心,花粉有毒,闻多了对身体不利。”
可是花海中,分明站着一人。那泛着褐色光泽的一头墨发微扬,洁白干净的衣角亦随风而动,透出一种非凡的飘逸灵动气质。那可不正是……
她声音哽咽,一时难以言语,只是遥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微微躬身,纤细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朵含苞待放来,凑在唇边轻嗅了嗅,唇畔绽出好看的笑意。却见他指尖一松,花儿随风而来,竟恰好飘到了她的发间,固执地定住不动了。他回过头来,站直了身子。四目对视,一时间,彼此多少心绪,只有自己知道。
“佴钤殃,过来。”还是一副面瘫模样,依旧是俊美得人神共愤,方才浅浅的笑意仿佛从未出现过,明明平淡的语气却分明让人觉得存在一丝压迫命令之意,不得不照做。
佴钤殃抬腿前去,停在他面前,忍不住抬手:“索尔维特,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千殁坠就在她面前,可是淡淡的疏离感却横在两人之间,他如睥睨众生的君王,如远在千里,那样的淡漠倨傲。她忍不住妄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他听完话,皱起了眉头,令佴钤殃惶恐的同时,开了口:“不是让你直呼我的名字吗?况且,我并未遣人带你。”
是在暗指她自作多情吧?她颔首说道:“是我误会,让殿下见笑了。”
千殁坠并未说什么,径自低头赏花。
“三王子真是好兴致。如此美景,怎能无佳人作伴?呵呵,是在下唐突了,见谅。”几步走来,身姿轻摇,薄薄而不失华贵典雅的衣裳,将那玲珑曼妙的躯体衬得格外惑人,浅浅而特殊的香散发出来,令人有种将被蛊惑的错觉。她的美是张扬的,娇艳红唇宛若最绚烂的红玫瑰,吞吐着惑人芳香,娇笑玲玲。
佴钤殃见如此美人走来,心凉了大半,心想王子难保不会动摇,便将她给忘了,丢下她一人可怜至极的凄凉着。不过,这完全是多余,这年约十五六岁的娇艳女子,还勾不了他千殁坠的一丝注意。
美人走到跟前,又是羞涩一笑,竟丝毫不逊色于这花海的美丽,露出细细银牙:“在下简晴瑞,顾陵宫宫主小女,见过三王子殿下。”
岂料过了许久,王子都没有搭话的意思,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扫过来,她隐隐有些愠色,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又朗声提到:“殿下初来乍到,怕是还不熟悉本园。请允许在下邀请您好好参观。”
千殁坠总算有反应了,淡漠的眸子一抬,惊艳了多少少女的心,可金口唤的却是别人的名字:“佴钤殃,这花海我腻了,陪我去别处看看。想来,你是初次来到此地吧……”
话说着,已经迈开步子,往别一方向行去了。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连忙追了上去,轻声应道:“是的。千殁坠,真是劳烦你了……”
简晴瑞见此,怔住了,手不觉紧握成拳,狠狠地瞪着那个女孩,低语道:“哼,不就是一名小侍女吗?竟然妄想得到千殁坠王子的垂爱,真是自取其辱。放心,在我的地盘上,绝不会让你好过!”
可被咒骂的佴钤殃此时却神游天外,小脸绯红,根本没有察觉异样。
顾陵梓园不愧是世间仙境,花草虽多,却并无重样,连其间的蜂蝶虫鸟都与外界有所不同,充满着灵性与生机,令佴钤殃大开眼界。
与她同行的千殁坠倒无多大反应,至多眼眸间多了一份轻松惬意,却并未放开戒备,冷凝的面容依旧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他话其实不多,仅仅随意讲解几句,便由得她欢快地感叹连连,完全的纯真少女模样,虽然有些聒噪。
佴钤殃不是没有想过,千殁坠引她到别处,仅是为了避开方才那名曰简晴瑞的美人。或许他与那美人曾有过什么,但现在看他是绝对不喜欢那美人的,王子的事,果然她还知道的太少。不过慢慢来呀,她相信,只要她一直安守本分的待在他身边,她会慢慢的了解他的;而他,也会习惯她的存在,指不定还会对她吐出心事呢。
“想听我和顾陵梓园的故事吗?”漫步中,他忽然开口道。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情绪。这与他之前的极力抗拒有着极大的差别。不过其中缘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佴钤殃方才觉得走得累了,便有些拘束的指了指一旁的巨大树根,邀请到:“那千殁坠,我们坐着讲可好?能听你叙述过往,是我的荣幸呢。”
千殁坠一颔首,拽住她的一条手臂,转眼间两人已经端坐在上头的一个枝干上,他手中还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刚摘下来不久的红色果实,默然地丢进她的怀里,合眸深吸了一口气。
佴钤殃有些慌乱地捧着红果,见他的沉寂,也不动声色的放轻了呼吸,静得只能听见叶声沙沙,无名小虫窃窃低语。一缕清幽的忧哀,浅浅地在心湖荡漾开去,她无端觉得,这不会是寻常的故事。
那是在十年前,即千殁坠五岁时,性格还比较活泼贪玩,是个时常令人恼火的孩子,一日趁宫里守卫不严,溜了出来,不觉跑到了顾陵梓园。时值盛节,四处挂上了灯笼烛火,好不引人。玩闹间,不觉碰翻了某处行宫的节日火把,顿时火光四窜,浓烟滚滚。
年幼的他尚未习得神术,可能正是深夜,旁近也无他人,胆大的心不禁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正准备跑去找人认罪补救,似乎又听见了宫里无助恐慌的细微叫喊,声声叫人听得肝肠寸断,好不哀伤痛苦。他望着越烧越烈的行宫,狠狠一咬牙,冲了进去。他一心想着补救,将人救出来,却不料使得自己陷入困境。
滚烫的火舌将他团团围住,在他要陷入窒息的昏迷中时,一双柔手将他抱出热浪,轻轻呢喃安抚的话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慈爱,让他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下都不禁心安下来。这种感觉,好像母亲,可他的母妃是绝对不会这样对他的。他的眼睛被熏得直流泪,极想看清救他的是何人。动荡的火光中,映照出一张柔和清雅的脸,但随即,他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待他醒来,已是三天之后。顾不得他人的阻挡,他连忙想赶去顾陵梓园,却不料父王正亲自带人拦在门口,呵斥道:“千殁坠,顾陵梓园的行宫被毁,你仍不安分?!园主因你而身受重伤,连疗养时却都还惦记着你,你可是对得住?!且不论此,园主小女在火中丧生,你可知晓?!你犯下重罪,念园主求情,责令你十年留守莫殿,没有本王手谕,休想离殿一步!来人,送三王子回殿!”
语罢,仍是怒意冲天地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他如置冰窟,像是失了心魂,呆滞不能言语。侍从将他送回莫殿,便终日守在门口,任他孤身一人处在空旷的殿内,像失去生机。十年来,果真没有人来探望他。
后来零后派人传言过来,告知他那天宫殿里的情况。原来园主的小女儿秦顾沫偶感风寒,夜里难受,园主心疼,便到殿中相伴。两人都熟睡了,忽然火起,她们睡在宫殿深处,察觉时已经无法控制火势,只能艰难的向外逃离。小女声声哭喊,脸色越发糟糕,怕是难以撑到逃出宫殿了。然而这时,园主发现火堆中竟有一个与她的大女儿年龄相仿的小男孩。经过内心的一段挣扎,园主放弃了她已经昏迷的小女儿,舍命用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将他推出宫殿……
从此,园主因他而身受残疾之苦,而他也牢记了“秦顾沫”这个名字,那个年仅三岁却丧失了生命的小女孩。顾陵梓园,也成了他多年来的心病。或者说,永远的心病。
“请问,园主她还好吗?”佴钤殃早已听得泪水连连,香汗淋漓,手心的红色灵果也沾满了汗水,但还是光洁清香得如同刚刚采摘下来一样。她不觉柔情满怀,同情充满慈爱善良的园主,却也对罪魁祸首千殁坠恨不起来。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孩童,纵使不对,纵使犯下重罪,可又能算什么?他自己给自己的心理负担,已经足够惩罚他了。
千殁坠扶额沉思,些许苦涩从唇畔渗出:“十年间,我再未踏入此园,不知如何了,不敢问。佴钤殃,陪我去探望她,可好?我应道歉的。”话音未落,便纵身下了地,伸手向还在树枝上呆坐的她。
佴钤殃一愣,便要将手递出,不料他清语:“红果。”佴钤殃便乖巧的递给他了。
眼见他接过红果便走,丝毫没有接她下来的意思,忍不住微怒:“喂!”
“既然不吃,还我好了。”他继续背对着她前行,手却伸高来举着红果,那鲜明的红色很有挑衅的意味。
见他越走越远,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鼓作气,慌忙地跳下来,摔着了也不理,拍拍灰尘便开步追上前去,嗔怒地喊道:“等等我!”
她不该同情他的遭遇的,看他哪有一丝愧疚感,脚步轻快得很,向来无甚表情的俊颜难得一丝真实的笑意,明澈如曦。可惜身后狂追的佴钤殃丝毫没有留意到,还气得通红的脸蛋粉嫩如霞。
或许那是真的,可是少年已经看淡。十年前的顾陵梓园,如今的顾陵宫,早已不同。想来见园主一事并不紧,他也乐于先逗逗佴钤殃。只是隐忧一事,警惕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