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7)
郡主
夜色沉沉,只有寥寥的梆子声在森严城墙内回荡。
他们出了城门,再次走上那条乡路。一小队官兵跟在身后十余步外,多冈却长刀入鞘,全无防御地走在德顺身边。这举动是对德顺无声的羞辱,明白显示德顺已被他牢牢掌握,一入他手,再无机会反抗或逃走。
多冈恨极了这个塞外无名小子。
不过是条漏网小虾,哪里值得郡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抛却身份、大费周章地伪装成民女与他们周旋?方才他一路监视马车,车上德顺与姬兰言笑的一幕幕更令他怒火万丈。若不是姬兰有令,他早一刀将德顺斩毙于城下。
不过姬兰的伪装确实有所斩获,得知了“樵人十咏”前来刺杀景亲王之事。事关危急,他已调兵回护王府,姬兰更令那几名南方来的高手前去保护。天罚令的秘密亦被逐一揭开,除了道士打扮的顾卿河之外,夏烟、樵夫十咏、盲谷等线索已越来越集中,相信不久便可抽丝剥茧,彻底掀开这个神秘组织的面纱!
多冈冷冷瞥了德顺一眼,只见他双拳紧握,面容郁怒,偶尔一瞥姬兰,脸上便尽是忧心之色。他显然已为郡主倾倒——以郡主之姿,这是理所当然——可惜他并不配。多冈低头哂笑,心中极尽蔑视。
就在这一分神之际,面前热风乍起,德顺已欺身上前,右臂平伸格住多冈胸口,左掌自胁下刺出,掌缘如锋淬火,激电般切过多冈右手。夜风中但闻“喀”的一声骨裂之响,多冈面容大变,仓促间沉肩撞向德顺。
德顺心中憋了半天怒气,这一招“朱蜡照水”蓄势已久,目的就是要伤了多冈持刀之手。他见多冈反击极快,喝道:“来得好!”内力一催,掌心火焰之声“呼呼”作响,凛威大振,手掌角度一转,抵住多冈肩头。
德顺掌心内息太过灼热,多冈一触下竟先有冰冷错觉,然后才是烧灼之痛。他怒吼一声抬脚飞踢,德顺转身避过,又是一掌挟着热辣劲风挥下。
德顺天资原不出色,只凭着师父严授与自己苦练,才在短短几年内达到赤炎掌第二重“烛灼火”的境地,虽在九火盟弟子中进境最快,但一入江湖才知天地之阔,自己这手功夫根本不算入流。倒是他来京师路上的几个月里,顾卿河曾有意无意对他指点一二。以顾卿河旁观之眼瞧来,德顺对赤炎掌的许多模糊不解之处竟被他一点即开,德顺潜心琢磨,已有不小进境,懵懂之际,似已触到第三重“烈焰火”边缘。
这几下本是出其不意,一击即中,伤了多冈右手。德顺信心大增,直逼多冈身侧。走在后面的官兵一见不对,忙冲了上来,多冈也终于回过神,拧身避开德顺掌风,一拳也是破风直捣过来。德顺看准时机,一把扳住多冈腕子,反手拉住姬兰,沉声道:“你快走!”
他眼中满是少年的决绝意气,更有澜火微闪,温柔如萤。虽只一瞥,却如日光投入净水,姬兰立时读透他清浅心底,只觉脚下一轻,身子蓦地腾空而起,正是德顺借多冈一拳之力,顺势将姬兰向数丈外的麦田远远甩了出去。
头顶群星闪动,身下麦浪翻滚,这失重的一瞬漫长如夜,照彻这夜的竟是那电光石火的一瞥。姬兰微叹一声,任身体沉入厚重的麦芒之海,她突然有种酸涩的怯意,也许自己就该藏身于无垠麦海之底,别再去面对那单纯如纸的少年。他心思简单得不经一读,自己却要在不久后将其撕破。
她伏身于麦垄之下,眼前皆是黄绿的整齐麦根,那颜色像极了自己穿过的第一件柳芳绿缂丝满地花袍子,袍子上繁复地绣着兰花和蝴蝶,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却又有着水样凉滑。那时她还不适应这华丽衣衫,身子绷紧,站得笔挺,听见阿玛抚掌大笑:“瞧我们的小郡主原来也是这么美丽!”
乱哄哄的厅内有人接口笑道:“哪里像是捡来的格格,倒真像是王爷嫡亲的女儿!”
笑声在十年前的夜色里轰然响起,久久不散,弥散至今时今地。姬兰咬牙忍住眼泪,恨不能捂住耳朵,不再去听那夹杂着讥讽、猎奇、谀谄、刻毒的哄笑。
他们瞧不起她,一开始她便知道。
所以她定要做到最好,让他们明白阿玛对她的宠溺不是毫无缘由。
她深深吸气,抬起了头。
“高少侠!”她哑声叫着。看见德顺与多冈激斗的身影,她声音里浮现出一丝迟疑,但她马上咽下这微现的恻隐,再次开口,“高少侠!我……”
德顺正全力对付多冈,一心不让他使刀。以多冈的刀法,只要刀锋出鞘,别说是德顺,就是已被抛出好远的姬兰也未必有逃生之机。他双掌狂击,热风飞卷,一套赤炎掌使得如火如荼,趁多冈右手已伤,紧紧缠住他近身,数次将他已拔出一半的长刀硬塞回去。这时忽听姬兰叫他,略一分神,便被多冈窥得破绽,将他一脚踢开,腾出空来左手反手拔刀出鞘。
“你大概还不知,我两手皆可使刀!”
刀一入手,多冈便如战魂归体,狂吼一声,幽暗刀锋映着耀目星光,向德顺呼啸而来。德顺耳边全是姬兰凄婉叫声,正自担心,心慌之际惊见长刀已至。多冈左手使刀果然精纯如右手,刀势沉猛迅疾,杀气随刀锋四溢而开,德顺只觉全身发冷,寒毛倒竖。
躲闪已根本不及。
德顺惶然转头,眼光向身后一扫。这一眼扫过姬兰,也扫向黑沉沉的远方——麦浪尽头的石桥村。顾卿河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
这是德顺此刻的全部牵挂,却只能用这最后一眼来抚摸。
长刀斩落!
就在这一刻,姬兰突然尖声叫道:“不要!”
德顺最后的眼神,多冈全都看在眼里,那掠过姬兰的眷恋一眼在他看来简直是僭越、亵渎至极!他怒意勃发,一刀裹满嫉恨呼啸而下,不想姬兰突然开口制止,他下意识收刀,可那一刀已如野马脱缰,再难收手。
但郡主之言怎能不听?多冈嘶声大吼,瞬间调起全身筋脉中流转的内息,百闸同开,狂潮奔涌,飞踯奔逐灌入左臂,而这搏命般的一鼓作气竟不为全力毙敌,只是为了遵从她说的那两字——“不要”!
刀势被硬生生扭转。刀锋一错而开,擦过德顺后背,凛冽刀意摧破短衣,在他赤裸的脊梁上带起一大片可怖的青紫淤痕。德顺踉跄着前扑半跪于地,听见身后闷哼一声,却是多冈喷出一口血来。
他竟不惜反噬自身,以全部内力运开这一刀!
他为何要这样做?
德顺惊痛交加,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向姬兰看去,只见她慢慢站起身,展颜一笑。“灼若芙蕖出渌波”是洛神出水的真容,可她脱去苦命农家女子的伪装,麦海分波而来,现出的却是德顺无法接受的本相。
胸中似有什么被抽走了,心空落落地一沉,坠入茫茫幽冥。德顺定定地看着姬兰,目光如火,却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她……都是骗人的!
姬兰扬着脸瞧也不瞧德顺,径自走上前,劈手给了多冈一个耳光。多冈内伤极重,却毫不躲闪,任凭她一掌将自己打倒,脸上立时红肿。
“我没下令,你竟敢杀他!”她厉声斥道,“他若死了,拿什么让盲谷的那个道士开口?”
众官兵一见郡主盛怒,立时齐齐跪下,空旷野地上只有姬兰一人挺身而立,夜风掀得她衣裾飞扬。她眼光冷冷瞟过众人:“去石桥村。”
官兵们忙站起身,有人上前来架德顺。德顺却猛地甩开他们,怒道:“想去石桥村?我还在此!”他一腿前踏,使出杀招“火起龙阙”扑击之势,双掌炽热滚烫,呼吸都要喷出火来。
姬兰仍不瞧他,垂首笑道:“就凭你?”
话音未落人已迎上,右拳握起在德顺眼前一晃。德顺只觉眼前爆开一片璀璨光点,仿佛万里长空的星河都坠落眼前。一惊之下他仰头避过,才见到那是一把银针扣在姬兰手中,险险从他鼻尖上掠过。德顺连忙变招,腰身一拧闪向左侧,左手去攻她后心,不想一掌还未使出,眼前又是一亮,姬兰玉腕一翻,那簇银针又戳上他的鼻梁。她动作极快,德顺脚下疾退,可那几根针仿佛已经缠上了他的鼻子,一寸也没有挪开。
她一直将德顺逼至路边,退入麦田之中,这才闪身后撤,在挺直银针上拨起一声清冷之音:“我这灵羽针可是有毒的,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数招之下,德顺已知自己非她对手。他气结半晌,才憋出话来:“你既是这样的高手,又已伪装得到我的信任,对你全无防备,为何不那时便杀了我?”
“我要的是天罚令的秘密,至于你,是生是死谁会在乎?”
她着意将“你”字拉长,将话中的蔑视放大至极限,虽并未看他,却也知他变了脸色。手中一把银针尖簇冰冷,颤颤抵着掌心,仿佛她缭乱的心绪。
她停了一停,带众人向石桥村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