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经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做,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摘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
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
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呛”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