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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晨昏 若花辞树 6763 2024-11-18 16:57

  淑妃第一次见皇后是在入宫一个月后。

  按理, 妃嫔入宫的第二日便该去拜见皇后的,但那一月里,皇后病了, 便免了合宫上下的问安。

  淑妃自母家带来的丫鬟春然很担心自家娘娘毛毛躁躁的性子若是头一回问安冲撞了皇后娘娘, 那往后在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受许多为难。

  她四处托人打听皇后娘娘的喜好与忌讳, 好让自家娘娘心中有个底,到时拣皇后娘娘喜欢的话来说。

  谁知,她打听了多日, 不论从膳房、花房、御花园还是别处娘娘宫中打听到的,皆众口一词, 说皇后娘娘脾性极好, 为人极为和善, 从不与人为难,请淑妃娘娘尽管放心便是。

  淑妃身为一介武夫之女, 喜好骑马射箭, 秉性直来直往, 最烦人心中的弯弯绕绕,是最不适合入宫的, 谁料,她刚过十五,家中还未来得及为她想看合意的夫婿,宫中便下了一道圣旨,将她封为淑妃。

  她入宫方不到一月, 便见许多当面一套, 背后一套的事,早对这皇宫禁内烦得不行,突然听闻这众口一词, 哪里相信 ,只觉这位皇后必是个极伪善之人,定是十分擅长行表面之事,将宫人们哄得服服贴贴,背后不定多坏呢。

  她这般想着,拜见那日不顾春然在边上急得快将一块帕子拧烂了,就是不紧不慢地梳洗上妆,直至出门,已是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

  “娘娘,不如婢子去向皇后娘娘请罪,就说娘娘您病了,晚几日再去拜见吧。”春然急道。

  这时辰去岂不是明摆着与人话柄吗?

  淑妃却从容自若地登上了轿撵,不耐烦道:“怕什么,她不是为人和善,脾性极好吗?怎会与我这方入宫的妃子为难。”

  她这些日子在宫中待得烦透了,早已是一肚子火,总要寻个去处发泄。

  到了仁明殿,问安的妃子们早已散了,淑妃入了殿门,一宫人上前与她行礼,笑道:“淑妃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后头侍弄花草,特别吩咐了您若来,便请您径直去见她。”

  她言辞间和气得很,似乎全然不知淑妃的怠慢。

  淑妃明面上是张牙舞爪的性子,实则很易心软,旁人待她好一分,她总能记上两分。

  被这宫人和颜悦色地说了句话,淑妃还未见着皇后,自己心里便先矮了一截。

  她由那宫人指引着绕过前头大殿,便看到大殿后的一片园子。

  园子正中是一条鹅卵石道,沿着走,能见许多假山阁楼,草木珍奇。淑妃出身世家大族,这些世人眼中难得一见的美景,与她而言不过尔尔,并不如何吸引人。

  她跟在宫人身后往前走,走到这条鹅卵石小道的尽头,便见有一人身着浅色素衫,手中执一花锄,正亲自松土,而边上站着一群宫人,或端茶,或捧巾,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淑妃便知,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引路的宫人与她道了声:“淑妃娘娘稍候 。”便上前去了。

  她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礼,而后说了句什么,淑妃便看到皇后朝这边望了过来,她们视线对上了,皇后唇边泛起一抹笑意,与她点头致意。

  淑妃不知传言中皇后娘娘脾性极好是真是假,可皇后娘娘生得当真美极了,肌肤胜雪,美目盈水,她望过来时,淑妃便被她这一双好似绵绵不尽的秋水般的眼眸吸引了。

  她被引到皇后身前,与她行了个礼,按说初次拜见,当行大礼的,可淑妃一时恍惚忘记了 ,直起身时,看到皇后惊讶的面容,方想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立着,不知该重新拜过,还是等娘娘问罪。

  她紧张极了,皇后便在此时开了口,她的声音极好听,语调不疾不徐的,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正要趁这春光往地里种些兰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后竟未怪她。

  她讷讷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后娘娘。”

  她说完,便见皇后娘娘身后一年轻的小宫娥短促地笑了一声。

  淑妃一下子红了脸。

  宫人搬了座椅来,皇后娘娘便赐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处,皇后也未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点头回道:“臣妾的父亲是楚恩。”

  宫人捧了水来请皇后净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觉皇后没入清水的双手都格外好看。

  皇后净手更衣,方坐了下来,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赐座,淑妃不敢辞,也跟着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远,与殿中主座客座的摆放差不多。

  “这一月来,可习惯?”皇后关切问道。

  淑妃拧紧了眉,说:“不习惯,与家中很不一样。”

  这回不止是那位小宫娥,其余宫人也都低了头掩饰笑意。

  仁明殿的规矩是这后宫中最严的,可奈何众人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这般实诚的妃子,竟没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说了。

  皇后抬了抬手,将众人都遣了下去,园中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宫中规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难免会闹腾些,你若不习惯,少与她们往来便是。”皇后温声道。

  她将后宫治理得颇为干净,妃子、宫人皆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可人多了,还是难免纷争,也难免多争利,后宫里是很喧嚣的。

  淑妃听了这话,觉得皇后说得很对,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着道:“娘娘要种兰草,臣妾与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骑马射箭,力气大得很,松松土自不在话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来便是无忧无虑的明朗。

  皇后颔首道:“好。”

  于是淑妃松土,皇后撒种,这小小的一块地很快便都种上了兰草。

  “娘娘喜欢兰草?”

  “喜欢,很喜欢。”

  “那为何只栽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转头看了看别处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坛,这园子是皇后娘娘的园子,她喜欢,自可以全部都种兰草,等到兰花盛放时,岂不是心旷神怡。

  皇后将最后几颗兰草种子埋入土中,听她这般说,不由地笑,而后颇为无奈:“哪就这般随心所欲了。”

  淑妃没听明白:“您是皇后,自然随心所欲。”

  皇后摇了摇头:“我是皇后,方不能随心所欲。”

  淑妃还是不明白,皇后是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她还想问,却见有一宫人来禀,说是御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见。

  皇后不得空了。

  她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帕,擦了擦手,与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宫中待着无聊,可来我这儿说说话。”

  淑妃道了声:“是。”

  皇后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秃秃的地,那里刚洒下种子,不知何时方能长出兰草来。

  春然在殿门外早等急了,见淑妃出来,忙迎上去,问长问短地关切道:“娘娘可好?皇后可是为难娘娘了?”

  她去了这么久,春然都担心是不是在里头挨罚了,正想着要怎么请仁明殿的宫人入内打听呢,幸好娘娘出来了。

  她摇头,叹道:“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问道:“您不是说多半是装的吗?怎么才见一回,就说皇后好了?”

  淑妃这才想起她来见皇后前想的是皇后必是伪善,故而姗姗来迟,有意怠慢。

  谁知皇后一点也不生气,不生气她迟来,也不生气她未行大礼,和和气气地与她说话,还说往后无聊,可去寻她。

  淑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原来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错了,皇后很好,宽仁又温柔,宫人们传得没错。”

  她这般说辞,倒让春然又发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护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却只这一女,自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么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她喜欢骑马,便到处寻宝马来讨她喜欢,喜欢射箭,便亲自教她,不读诗书,也不读女则女诫,更别说学做女红了。

  可这般千娇万宠,在宫外倒还好,嫁与世家子弟、侯门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压得住,谁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这千般纵容百般娇宠出来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总担心娘娘的性子会害了她。

  便如眼下这般,人心隔肚皮,好坏哪儿这般容易分清,何况是在这宫中,哪一个不是面上一个模样,背地里又一个模样。偏偏娘娘竟这般轻信,只一面,竟就认定了皇后是好人。

  春然好生发愁,可她又不好劝,她侍奉淑妃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认死理,她觉得好的,便是认定了,轻易绝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里叹气。

  接下来数月,淑妃时常往皇后宫里跑,与皇后渐渐熟悉起来。

  有时皇后有空,会与她说说话,夹杂些宫中的规矩,告诉她要小心些什么,宫中有哪些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有时皇后不得闲,淑妃便自己待着。

  横竖女子一入了宫,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来的岁月皆是虚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随意消磨的光阴。

  “阿楚。”

  淑妃听得这一声,猛地抬头,便见门边皇后正对她笑。

  “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淑妃喜道,连忙起身跑过去,到皇后跟前草草行了一礼,便去握她的手,一碰,皇后瑟缩了一下,淑妃这才发觉,她在雪中坐了太久,手都凉了。

  她忙收回手,搓了搓,放到唇边呵气,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皇后娘娘可是来看我的?”

  平日里都是她去仁明殿,皇后驾临南薰殿,这却还是头一回。

  皇后将怀中的小手炉递到淑妃手边:“你先暖暖。”

  淑妃也没客气,接了过来。手炉果然暖,只是淑妃有些分神,想的是这暖意是炉内炭火煨出来的,还是皇后娘娘手心的温度。她一想到后者,心中便有些波动。

  “好几日不见你了,你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皇后问道。

  她们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院中积了厚厚的雪,几树红梅开得娇艳张扬,淑妃原是坐在院中发呆的,眼下皇后娘娘来了,自然不能再留在院中了。

  她身子好,吹吹寒风不打紧,皇后娘娘可不能受寒。

  “我……我在做正事。”淑妃支支吾吾地答道。

  皇后似是有些惊讶,淑妃生气了:“我就不能做正事吗?”仿佛她只会胡闹一般。

  皇后不由笑了笑:“阿楚自然也有正事。”

  门边卷帘人掀开了门帘,皇后迈入殿,接着问 :“那又是何正事,使得阿楚如此专心?”

  这回淑妃不说了,她转头看窗外,脸颊已经鼓起来了。

  皇后看得好笑,望向了侍立一旁的春然,春然会意,面上带着笑意,趋步上前,附到皇后耳畔将事情都讲了出来。

  淑妃余光瞥见了,大急:“不许说!”

  可已来不及了,淑妃看着春然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又望向皇后,眼圈发红。

  皇后真是没法子,她不得不先说了她一顿:“你怎么与德妃起龃龉呢?”

  “是她先讥讽我不通笔墨的!”淑妃气道。

  “那你通吗?”皇后又问。

  淑妃更委屈了:“不通!”

  不通二字她说得掷地有声,眼圈倒比方才更红了,方才只是生气,而眼下却是伤心了,只觉得皇后娘娘也嘲讽她不通笔墨。

  皇后叹了口气,见这人眼泪珠子都滑下来了,朝她招招手,淑妃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由着皇后取了帕子,替她将泪水擦干:“不许哭,冬日里哭,小心冻着脸。”

  淑妃抿唇,不说话。

  “你不通文翰,还与她比作诗,如何能赢?你应当与她比骑射才是,以你之长攻她之短,你方能稳操胜券。”

  淑妃听皇后这般说,愣住了,才知自己轻率鲁莽了。可她的心神却全然被骑射二字吸引。

  她情绪渐渐低落,声音亦跟着轻了下去:“我已有一年未碰骑射了。”

  她在家中每日都要骑马,每日都要将箭射满靶心,可自入了宫,她便再也不曾碰过马,更不曾碰过弓了。

  这宫廷之内金碧辉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里头的人也千尊万贵地仰着,受百官朝拜,受世人景仰。

  可于秉性张扬,在家中自由自在惯了的淑妃而言,此处与牢笼无异。

  皇后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也知她在宫中不快乐,她目色柔和下来,带着些安慰地温声道:“本宫帮你赢。”

  淑妃闻言,当即忘了伤感,不太敢置信道:“您要如何帮我?”

  妃嫔们宫中多半会置一小书房,为的是皇帝来时,若有读书兴致,不至于无处可去。

  淑妃自入宫,那小书房便未启用过,幸而宫人勤恳,时常洒扫着,书房中的文房四宝亦添置得齐全。

  皇后领着淑妃进来,命人研了墨,将纸摆开了,令淑妃纸笔书写。

  笔是好笔,乃是上好狼毫所制,墨亦好墨,是专供宫中使用的松花墨,纸更是洁白剔透,带着一缕淡淡的梅香。

  奈何淑妃实在不善书法。

  她自小便不耐烦舞文弄墨,只读了半年蒙学,字是认得的,写也能写,但也仅只如此而已。

  “写。”皇后站在一旁,淡淡道。

  淑妃可怜巴巴地望了她一眼,见皇后并无半点通融的意思,只得咬了咬下唇,提了笔,铆足了劲,想要写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停笔。

  皇后看着她写的字,摇了摇头。

  淑妃脑袋垂得低低的,心中已后悔了,早知不要皇后娘娘帮她赢了,她输给德妃,输了便输了,不过丢些面子,受些气,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丢脸,她心中好生难过,好似有什么压着她,使得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来,本宫教你。”皇后握住她的手。

  淑妃顿时顾不上羞愧,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

  皇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先写了一个最简单的“上”字。

  这一回,字迹便秀雅多了,连风骨都出来了。

  “冬至诗会,是要将拟的诗亲手写在纸上的,你得先将这一笔字练好了。”皇后站在她身后,在她耳畔说道。

  淑妃胡乱地点着头,只觉皇后的气息就在她耳侧,她身上清雅的香气便在她鼻息之间。

  淑妃抿紧了唇,连回头望一眼都不敢。

  “至于诗……”皇后微微沉吟,“回头,我令人送几本诗集来,你通读上一遍,也就是了。”

  “哦。”淑妃应着,却根本不知皇后说了什么。

  接着皇后又带着她写了几字。淑妃跟着学,她写得不好,皇后也没嫌弃她,与她细细地分说要注意哪些,要留意字的骨架,要记得笔锋走势。

  “莫急,慢慢练,还有大半月,必能练出来的。”皇后还鼓励她。

  娘娘都这般尽心了,淑妃自然不能不用心。

  她们写了一个时辰,仁明殿来了人,说是宫外郑家夫人入宫来了,还带着郑府的小孙女郑宓。

  仁明殿有客,皇后自然不好再多留,但她也未急着走,又细细地嘱咐了淑妃几句,要她勿灰心,也勿懈怠。

  淑妃道了是,却在皇后要走时,慌乱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么了?”皇后娘娘的脾气真的很好,她眼中含着笑意,便那般温和地望着淑妃,“可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淑妃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可她又着实想知道,便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的名字臣妾还不知,可否写与臣妾……”

  女子的闺名不会挂在嘴上,更何况满宫中何人敢呼皇后娘娘之名,于是大半年了,淑妃竟也不知皇后之名。

  这个容易,皇后笑睨她一眼,提了笔,在纸上落下一字,而后将笔搁回笔架上,方道:“本宫明日再来,你可别偷懒。”

  皇后一走,虽书房中还留了许多宫人侍奉着,淑妃却总觉得空了许多。

  她站在书桌前,看着皇后娘娘最后留下的那字,看了许久。

  “岚……”她喃喃地念着。

  岚,郑岚,阿岚。

  她在心中逐个地念着,每念一遍,心便热上一分。

  待她回过神来,她已在边上落下一字,嫣。

  楚嫣,郑岚。

  她有些失神,神魂亦不知游往何处,只怔怔看着。

  直至春然入内,唤了声:“娘娘?”

  淑妃方幡然醒悟,她将那写了名字的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既茫然又心惊,不知自己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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