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西溪的历史并不算太长,而且前两代都是独支,到了第三代才开枝散叶壮大起来,也就是说从分家传到沈谦这一辈总共才四代人,虽然人数不少,但全都在五服内,所以徐老太君倒下的消息刚往外一传,满西溪四面八角单单本族就呼呼啦啦的聚过去上百人。
在众多族支里头,沈扶和徐老太君开创的长房二支算得上最旺的一支,全族七位进士,他们一家就占了三位,特别是徐老太君的两个儿子沈遘、沈辽更是名满天下的名士,而两位女婿王子韶、蒋之奇也都是进士出身,位尊名响,绝非等闲之辈,如此豪族就算想默默无闻也难。
至于老三沈迈虽说没本事考上进士,只能承荫,但靠着自己的本事却一直做到从六品少府少监,在普遍当不大的恩荫官里算是个异数。后来因为身体不好致仕回了乡,在诸位沈家进士或去世或流寓外地的情况下俨然就是族长。
二支本宅在西溪的西南角落里,五进五出的院落,正门上挂着宋神宗御赐“齐家”匾额,在整个西溪可算一等一的大宅。然而这么大的宅子今天晚上却显不出大了,早已罩上了白纱的灯笼映照之下,各处厅堂内外都是人影瞳瞳,喧声四起。这么多人里头穿白披孝的自然是沈氏本家以及二支本宅的仆役,而各色杂服的则是前来帮忙的四邻。没办法,要来致祭的人实在太多,而沈家又奉行节俭为福,能少用下人就少用下人,遇上这样的大事也只能临时“央求”邻里们来帮衬。
秦氏得到徐老太君丧讯后一直忧心忡忡,却又不肯说出来,一直蘑菇到将近戌时才下定了决心带着沈谦和金玲直奔二支大宅而去。
到了大宅的时候,院里院外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看得秦氏差点没眼晕,离着老远就停了下来,一边帮沈谦和金玲仔细整理孝衣,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进去以后的各项规矩,生怕哪里出了纰漏。直到金玲都被折腾急了,跺着脚连声催促起来,她才无奈的长叹口气,带着儿女穿过人群进了院门。
所谓死者为大,沈谦他们是本家族人,正常情况下除非被派差,剩下的就只能在老太太棺椁东西两侧墙边的草苫子上跪着守灵,来了祭拜的亲戚就陪着他们哭,完事儿了也不用一直跪着,只要按主事人的安排做,别不说一声就走就行,所以这种情况下秦氏娘几个唯一能去的地方自然只剩下了灵堂。
徐老太君的棺椁停在四进院的正厅里。由于老太太是傍晚时分走的,天底下又从来没听说过人还没死便布置灵堂的事,所以各项准备都显得很是仓促,等秦氏他们到的时候,还有大群大群的各色帮闲分散在院子四处手忙脚乱的布置着灵堂灵棚。
此时秦氏也没工夫跟别人打招呼了,一直走到正厅前的台阶下都只顾着这这那那的嘱咐沈谦和金玲,眼看就要进厅了方才停下唠叨,袖子往脸前一遮刚要举哀哭进门去,就听旁边忽然有人高声说道:
“干娘么?!啊,还真是。金玲,五哥,我是小乙啊。”
跟在秦氏身后的金玲本来还在发愁怎么才能挤出眼泪,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连忙循声向黑魆魆的门边看去,猛然看见一架用来往屋檐下挂白纱灯笼的梯子上忽然跳下来一个大高个,居然雀跃的叫了起来:
“娘!是小乙哥。小乙哥也在这帮忙呐!”
“呃,小乙?你怎么……”
这个大高个还真不是别人,就是差点揍了刘牙婆的那个小子,名叫莫小乙,只比沈谦小两个月,是镇西莫家汤饼店莫老四的独生儿子。小户人家给孩子起名也就是个记号,莫老四没读过什么书,临到事儿上一发愁一跺脚,倒是也来了急主意,干脆就叫小乙了(乙就是一)。
莫小乙的娘跟秦氏都是富阳人,虽然在娘家不认识,但到了西溪之后因为是同乡关系却很好,甚至彼此还认了干亲,特别是秦氏被赶出家门之后没少得到莫家帮衬,虽说也解不了什么大急,但这份感情弥足珍贵。
那天刘牙婆去沈谦家的时候正赶巧莫娘子让莫小乙去给秦氏送些点心,就莫小乙在街头上厮混出来的粗性子,刘牙婆把麻烦找到了他从小当姨妈看的秦氏头上,后边的事自然没必要说了。只不过小户生意起早贪黑也请不起帮工,就算赚不了几个钱也得全家齐上阵,自然也没多少时间乱跑,所以自从那天之后,沈谦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莫小乙。
莫小乙见秦氏被吓了一跳,赶忙往亮处挪了一步,这才兴奋的说道:
“沈三官人在我们店里定了好几百斤炊饼,还定下了桌,说是流水席用。爹娘心里过意不去,让我过来帮忙。干娘,孩儿听说五哥当真好了,我听外头都快传神了!”
秦氏本来还想嘱咐莫小乙几句什么干活小心之类的话,可听他问起了沈谦的事,便忍不住转头向儿子看了过去。恰在这时候就见沈谦笑道:
“好了,等过几天好利索了我去你们店里帮忙。天太黑,你上梯子小心些。”
去帮忙?上梯子小心些?……秦氏心里突突的狂跳了好几下。忽然之间她才发现儿子居然懂得人情世故了,这不就是说……五郎已经和别人完全一样了么!
秦氏完全没去想这一个月里头她跟一直以前一样事必躬亲,根本就没给过沈谦表现人情世故的机会,而对他的装傻糊弄人的那一套更是完全蒙在鼓里。这时候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一点,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欣慰。
这里正说着话,远处有人突然喊道:
“小乙,小乙,莫大郎,别在那里忙了,快些去跟你爹说一声,再加上两百斤炊饼。”
“哎,知道了,这就去……干娘,孩儿得赶快去了。”
莫小乙更是一阵兴奋,哪里还有工夫再多说话,告着罪便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了昏暗的天光和忙乱人群之中,片刻之后才听院门口处他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又高声道:
“噢噢噢,五哥,我娘说等忙过这阵就去看你,你要是去看她也行……”
“这孩子……”
秦氏顿时被莫小乙逗乐了。而旁边的沈谦也一样在那里笑呵呵的目送,然而就在这时,他却隐约感觉到身旁好像有人忽然顿了顿步,似乎还迅速扭头扫了他一眼,接着又转回了头去。
本来这里杂声杂语的到处都是人,有人在他身后停一停不也没什么奇怪,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转头还没看清是谁的工夫,身后那人忽然咳嗽了一声,接着尴尬的笑道:
“秦,秦姨娘,五郎,呃,呃,金玲……呵呵,原来你们还没进去。”
“四哥?!”
“哦,四郎回来了……”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白净年轻人,一身官学书生打扮。他忽然这么一招呼,秦氏和金玲也都闻声转回了身去,虽然冲口说出的话不一样,但相同的惊诧语气再加上“姨娘”这个称呼,也已经让沈谦知道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是谁了——还用说么,沈四郎沈诚呗。
年轻书生确实是颜氏的儿子沈诚,他和沈谦之所以一个四郎一个五郎,是因为叔伯兄弟排序。沈诚也是才到,刚才无意间发现了沈谦他们,本来还想悄没声息的躲进厅去,可越是想躲越容易出问题,所以走到沈谦身后时还是本能的顿了顿步,这一顿步引来了沈谦的注意,他又不知道沈谦看没看清他,哪里还好意思再躲?见秦氏和金玲都看向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笑道:
“呵呵,是这样,秦姨娘,孩儿在学里得到丧信,接着就赶回来了。本来……”
“你不赶快进去,在门口磨蹭什么!”
还没等沈诚说完话,离着厅门七八步远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冷冷的喝问。众人连忙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同样披着缌麻孝的中年妇人怒气冲冲的快步走了过来。昏暗之下看不大清她的长相,但也大体能看出她和秦氏年龄不相上下,但是却远比清清瘦瘦的秦氏显得富态。
这妇人一出现就震住了场子,别说沈谦他们,就连远远近近的帮闲们听见了她的喝声,也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看向了这边,更有人饶有兴致的小声议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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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
沈诚被这妇人吓了一跳,登时变得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站在旁边的秦氏也忽然哆嗦了哆嗦,下意识地连忙向那妇人福了一礼,怯声讪笑道:
“哦,颜姐姐来了……”
秦氏来这么晚其实就是想避着颜氏,她本来想着颜氏应该来得早,自己带着沈谦和金玲来晚一些,趁着厅里人多嘴杂就可以不跟颜氏说话了,然后蘑菇一会儿借沈谦身体不好为理由,跟沈迈告声假就可以回去。至于明天,到时候就该分班跪灵了,管事儿的本家绝对不可能把她和颜氏分一块去,这事就算拖过去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颜氏碰上头,在多年对颜氏的畏怯之下,她登时有些懵了。
颜氏瞪了秦氏一眼,恨恨的“哼”了一声后,对秦氏娘几个理都不理便快步走过去搡了沈诚一把,指桑骂槐的怒声喝道:
“你什么你?啊!你一个读书人连规矩都不懂?你二祖母不在了,你不赶紧进去磕头,在这里跟几个下贱人废什么话?莫非也想变成痴傻?”
“娘,这里这么多人呢,您……”
沈诚见颜氏要当众羞辱秦氏娘几个,脸上顿时一热,虽然没敢埋怨,但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出来。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几乎跟他并肩站着的沈谦忽然对着颜氏拱着手弓了弓身,很是谦恭的笑道:
“孩儿迷糊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向颜姨娘问过安好。要不,要不,趁着今天就一起了吧。”
说着话沈谦撩袍就要往地上跪,吓得沈诚登时一头冷汗,急忙一把拽住了沈谦,连声说道:
“五郎,你这是要做什么?哎呀,何必呀!”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远远进进围观的帮闲们猛然间爆出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就有人高声怂恿道:
“对对对,五郎,你颜姨娘可是好人呐,这都这么多年了,你说什么也得跪一个。”
“哈哈哈哈,沈四小官人拦着作甚?你兄弟这不是在礼敬你娘吗。”
……
在这哄笑声中,沈谦倒是没把事情做绝,就着沈诚的劲儿接着就站直了身,只在那里笑微微的望着颜氏,但对面的颜氏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两只紧紧捏着的拳头都哆嗦了起来。
颜氏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沈谦要说什么:宋朝人只跪天地鬼神,一般情况下不跪活人,这小子在今天祭拜徐老太君亡灵的当口要对她一起跪,而且还是当众,那不就相当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咒她死吗?这分明就是在为以前的事公开向她挑战啊!
颜氏几乎快被气疯了,可越是如此周围的哄笑声越响,这些笑声明显都是冲着她来的,顿时让她感觉像是被当众扒光了一样难受,最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险些没栽倒在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