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以为, 凡事堵不如疏。民之口如此,川亦如此, 天下万事莫同此理。不知道‘王公子’以为如何?”齐远恒微笑着问道。
眼前的这位主果然不是易于之辈,心思颇为机巧, 听话听音的本领也足够高,就算他说话这般蜿蜒曲折,一句话中拐了九道弯,也能被他听出弦外之音,就算他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位主心中莫名得很是不爽,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主并没有他原先想象中那么不学无术。
不过既然“王公子”愿意与他做口舌之争, 齐远恒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担心。所谓的嫌货人才是买货人, 这种时候,怕就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与他们多说,随便就扔个罪名过来要他们好看,既然他愿意谈谈, 那么就说明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况且这位主今天是微服私访, 应该不会摆明身份找他们的麻烦,既然如此,齐元恒就耐着性子坐下来与他谈了又谈。
“好一个堵不如疏。”景帝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看来齐远恒盛名之下还是有一点点本事的,嗯,就那么一点点。这么一想, 景帝对他的不喜之心也就少了几分,不再故意去挑他的刺,而是与他闲聊起来,“齐大居士怎么这么闲有空跑来开茶馆?”
“说来话长,此处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在下只能算是好友兼半个主人。若有贵客来访,主人不能及时招待时,在下就出来帮着招呼一二。此处主人姓袁,于茶道上颇有些研究,今日既有贵客临门,少不得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招待贵客。此时主人正在里间准备,‘王公子’若对茶道有些兴趣等他来了不妨品鉴一番。”
听到齐远恒几次三番说他是贵客,景帝心中自是极为满意的,暗暗觉得齐远恒这次终于长眼了。前段时日,也就是元宵那日,此人就很不长眼,在他准备好了要在卫衍面前表现聪慧睿智的时候,偏偏要跑来故意作对,屡屡开口抢他的风头,让卫衍分了心散了神,没能好好记住他的聪明绝顶。
这么不长眼故意来使坏的家伙,肯定是得不到他的好感的。他没有让人套齐远恒麻袋打他一顿,已经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宽宏大量了。偏偏卫衍还要说些偏着齐远恒的话,他这火气就有些控制不住,忍不住好好欺负了卫衍一把,当然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有些狼狈,逼不得已只能把那些明明不该他认的错全部认了一遍,低声下气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哄得被他欺负得收不住眼泪的卫衍止了泪。
这些账,他不能再算到卫衍头上去,毕竟已经算过一次的账,再去算第二遍,显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很是小心眼了。不过卫衍那里不能再翻这旧账,齐远恒这里总是可以算一算的,所以他一开始是带了几分挑刺的心与齐远恒说话的。
但是随着齐远恒左一个贵客右一个贵客,左一句“公子与我乃是英雄所见略同”右一句“公子与我实是伯牙子期”,景帝的心情就越来越好了。
齐远恒这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很会说话嘛。他懂,聪明人嘛一向都是自视甚高,除非遇到了同样的聪明人,才能相谈甚欢。很明显,他自己,当朝皇帝,就是齐大居士也要认同的那个聪明人。
这么一分析,景帝的心情当然是很舒畅了。
齐远恒因为一上来就被他揪住了小尾巴,为了不给朋友的地方惹来麻烦,此时自然很注意说话的方式。他这样的人,不去哄人是因为他懒得哄,若是他愿意哄,自然是可以哄得人开心的。
现在,一个乐意去哄,一个被哄得浑身都很舒服,场中的气氛自然和谐无比。
等茶馆的主人正式登场时,这两位已经是其乐融融的状态了。
茶馆主人袁宏敬,自幼嗜茶,年少时曾游历名山秀水以茶会友,而立之后安定下来在诸友帮衬下在此处开了个茶馆度日皆方便诸友聚会,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生意越做越大此处也渐渐声名在外。
今日他听跑堂来报,说茶馆里来了位身份尊贵的客人,齐远恒已经在作陪,让他赶紧过去。身份尊贵的客人通常意味着是很麻烦的客人,不过有齐远恒在,应该不碍事。
世人皆说齐大居士性情倨傲,事实上只要齐大居士愿意,以他的口才很容易就能把麻烦摆平,所以袁宏敬并没有多大担心,而是亲自去库房选了茶叶器具让人端着一起上楼来。
此时冬末春未到,新茶未出旧茶已老,袁宏敬估摸着来人的身份,特地选了冲泡后适合观赏的银针茶来待客。此茶产于岳阳府洞庭青螺岛上,古人有诗云“洞庭帝子春长恨,二千年来草更长”便是赞美此茶的。其冲泡后,三起三落,雀舌含珠,刀丛林立,就算是不懂茶道的俗人,观赏此番美景后也会忍不住赞一句“漂亮”。
景帝当然是不知道这茶馆的主人及半个主人一个拿他当俗人打发另一个拿他当麻烦打发,若是知晓了恐怕他们这次的麻烦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大大的麻烦。不过他并不知晓,所以对此次的招待很是满意。
茶酣意足宾客融融之际,齐远恒突然提出要向他求几个字。
“齐大居士这是听谁说本公子书法上乘?卫衍吗?”虽然齐远恒这次很会做人,但是齐远恒和他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他书法上乘,景帝乍听到这个请求,不由得有些奇怪,猜想着是不是某人私下里对齐远恒说了点什么才让齐远恒冒出了求字这个念头。
景帝虽然在书法上颇为自得,不过鉴于某人向来不懂得欣赏,问他意见的时候自然是说好好好,要他认真说出到底好在哪里时,他又讷讷着说不出个所以然。虽则奉承他的人是一堆又一堆,其中不乏文采风流出口成章之辈,夸奖起人来个个能做好大一篇锦绣文章,并不是说少了某人就没人夸他了,但是真的少了那个人的奉承这份自得怎么想着都好像缺了一点完美。
现如今景帝估摸着应该是卫衍在齐远恒那里赞过他的书法,齐远恒才会开口向他求字。
虽然不知道“王公子”为什么会有这般误会,但是为了能求到这位主的墨宝,齐远恒也就将错就错了,点头承认了这个猜测。
看到齐远恒在那边很是肯定地点头,景帝额角的青筋忍不住抽了两下,心中有些不悦开始上涌。卫衍既然有这闲工夫在外人面前夸他,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口拙起来了呢?有什么话不能和他说偏要去和齐远恒说?不过转念想到卫衍在宫外竟然也会惦记着他,不忘在齐远恒面前说他好话,景帝不由得又有了几分欣喜,终于展开笑颜应了下来。
见他应了下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出纰漏,齐远恒赶紧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茶馆中时不时有人会吟个诗作个画,为了方便他们,这些用具跑堂们随时都可以呈上来,不过要留下“王公子”的墨宝,齐远恒哪里看得上一般的货,对笔墨纸砚极尽挑剔之能事,众人忙乱了一番才备齐奉上。
齐远恒这般挑剔,落在景帝眼里自然是齐远恒会办事对他很恭敬不糊弄,不管怎么说,这个做事态度就让景帝非常满意。等到跑堂们将齐远恒要的东西一一寻来摆在案上,景帝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写下了“随意”这二字,然后站在那里端详自得了半天,顺便听着齐大居士站在旁边尽情赞誉。
齐大居士口才了得,赞起人来绝对是出口成章花团锦绣,不像某人,夸人半天还是夸不到点子上,听得人很是着急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来齐大居士和他相处时也是很无奈吧。伴随着思绪联翩,景帝最后又用了方“大象无行”的私印。
待景帝走后,袁宏敬等着齐远恒给他个解释。这位“王公子”的书法刚劲有力气势轩昂但能让齐大居士用出“求”这个字显然还不够火候,那么齐大居士求这两字肯定是另有用意。
“送去请人拓了做块门匾挂上,这两字就摆副香案供着吧。天子御笔在此,我看以后谁还敢来找我们的麻烦。”齐远恒在那里笑得很是得意。不枉他在这里浪费了半天口水和“王公子”你来我往地过招,显然年轻的帝王已经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看来这位主果然是不容小觑。
景朝天熙二年二月初二,京城颇负盛名的和嘉茶馆更名为“随意居”,取“万事不拘皆随意”之意,市井传言,该店匾乃天子御笔。因官府并没有对这个传言表示异议,很快坐实了传言的真伪。
不出齐大居士所料,有皇帝陛下亲笔御赐的两字在此,随意居少了很多麻烦,很快声名更振客如云来。既然皇帝陛下都叫大家随意,众人自然是敞开手脚随意,其议政之风气越演越烈,没过几年,随意居就俨然执京都士林之牛耳,名士雅客能人异士云集永远是座无虚席甚至连很多高官也开始出入。
不管过去多少岁月,随意居始终秉承其初建人的宗旨,店堂中不禁谈国事,难得是景朝的统治者也始终对这里保持着某种优容,甚至是在景烈后期景宣时期大肆压制士林民间舆论的时候也对此处网开一面,两帝后的诸帝或仁或德或中庸或无为或懦弱或无能皆无其先祖铁血手腕,再加上烈帝御笔在此,更不敢对此处轻举妄动了。这些后话,倒是齐大居士当年没有料到的。
景朝的统治者与其他诸朝相比有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对民间议政保持着一种宽容到近乎纵容的态度,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极少有臣民因议政而获罪,就算是景朝历史上称得上是铁血的烈帝,其晚年因篡史一事处置了很大一批臣子,其罪名用得却是“非议帝王家事”,虽则朝堂上“帝王无家事”的辩驳闹得是风生水起,但其后获罪的诸臣依然还是此项罪名。
据史学家考证,景烈朝天熙三年,朝廷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衙门叫做民议司,每隔三月就会张榜贴出十项议题,只要是景朝臣民无论身份地位职业阶级皆可上书参议,虽然不知道最后上达天听的到底有几许,但是此举在分散诸多有志者的精力上起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景朝的统治者对民间议政的宽容亦可见一斑。
其后诸帝当然明白这项举措既能标榜仁政又能选拔人才,还为那些如果无事可做精力太旺盛免不了要生事端的读书人找到了事情做,可谓是一举数得,也就沿例而用了。
虽然皇朝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不过后世诸多史学家依然不亦乐乎地考证烈帝的此项举措让皇朝的灭亡延后了多少年,靠着捣腾这些有的没的来养家糊口,这些真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话了。
反正,当是时,无论是求名的这位还是赐名的那位,都不可能想到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求名的这位那时主要目的是想要张护店符,赐名的那位当时最大目的大概是为了显摆炫耀他的书法,其他的,倒是小事了。
所以说,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无法预测到最终的结局。
京城这边,景帝考察民情炫耀书法两不误,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卫衍那边,幽州也渐渐近了。
景朝的疆域分九州。东为青州,西为雍州,南为荆州,北为幽州,东南为扬州,西南为戎州,西北为滁州,东北为薄州,中为冀州;州下辖府;府下有县。
时人所谓的幽州,泛指时是指冀州以北的大片广漠土地,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特指幽州的州城所在地——幽州城,亦是卫衍本次宣旨监刑的目的地。
幽州自古以来便是蛮荒之地,地广人稀,酷寒阴冷,土地贫瘠,物产匮乏,百姓生存不易,历朝历代都是充军流放的首选之地。后来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在那连绵起伏渺无人际的荒山之中发现了一种非常适合建筑装饰用的白色岩石,并将它们从深山之中采运出来贩卖到东南繁华之地,很快便得到了豪门巨族的青睐,但是因其开采不易运输不便,价格十分昂贵。
后来也不知是哪位皇帝,某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修建一座新都城,那就是如今景朝的京城——平京城的前身,那位皇帝梦想中的新皇城拟用青石铺路白玉为阶,碧玉为瓦黄金作柱,这“白玉”就是产自幽州深山之中的白色岩石。
只是这“白玉”要从千里之外的幽州运到平京实属不易,纵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其数量每每还是难以为继,导致新皇城的工程数度延期。后来那位皇帝一怒之下,征集了数十万民工,穷十年之力挖掘出一条从平京至幽州的运河专门来运送“白玉”,才好不容易让他梦想中的新皇城竣工。
世人都谓帝王昏庸无道,为了自身的享乐穷奢极欲不顾百姓死活,士林才子清流名士们更是对帝王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恨不得能让他自绝以谢天下,然则数百年过去当年的蛮荒之地却因为这条运河慢慢繁华起来,沿河而建的城镇虽比不上东南富庶之地,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由此可见史笔如刀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多事情过个数百年的时间,就算“史”还是那段“史”,“刀”却是要换把“刀”了。
前面扯远了,让我们重新回到卫衍身上。话说那夜卫衍狼狈痛哭以后,虽然经过冷敷,双眼还是红肿不堪难以见人。正月十八那日他请旨辞行后,直接让人把他抬到了停在码头的官船上,然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在船舱里面躲了整整两日才敢出来见人。
幸好本次的幽州之行以他为主,协同跟随的大理寺诸官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却不敢盯着他究根刨底,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场无法见人的狼狈事件总算是安安稳稳地收了场。说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被众人撞见了他的狼狈模样的话,卫衍恐怕想死的心都会有了。
就这么着,卫衍一行人于二月初六到达了幽州城。因为逆风而行比预计稍微晚了几天,沿河而下的途中除了地方官员的迎来送往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事情。那日官船到了幽州城外的码头上,靠岸时已是午后,远远望去就能瞧见一堆人影在码头上晃动。
码头上迎接钦差的众人经过了一个上午的等待,都已经疲累不堪摇摇晃晃官容不整,突然有眼尖的看到了远处而来的船帆叫唤起来,众人顿时整冠的整冠,理靴的理靴,混乱一片煞是好看。
幽州的知州谢萌端坐在码头上搭建的凉棚里面,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眼前的混乱,整暇以待地看着官船停泊靠岸,等到船上的众人开始下船,他才弹了弹衣袖起身走到众人跟前准备迎接钦差。
卫衍捧着圣旨下船,谢萌带领幽州众官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等卫衍说了“谢大人请起”后才直起身来与他寒暄。谢萌乃正二品的地方大员,卫衍只是小小一名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这般恭敬当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手中的圣旨。不过卫衍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手握圣旨代天子行事,行的又是件肃杀之事,自然无人敢轻慢对待。
卫衍此趟的差事其实很简单,“逆王”案的祸首早已当场被太后就地□□,剩下的就是案犯家眷从犯属官之类,也早已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判的判,这次皇帝陛下让他前来不过是择日当众宣读圣旨,验明正身开刀问斩而已。
既如此,虽身负皇命,这公事也就不用急在一时。当下码头上的众人一番寒暄引见后,谢萌先将他们送到驿馆内休息,当夜又在知州府内摆宴为众人洗尘。
幽州虽比不上京城繁华豪奢,但是一州之主举行的宴会自然简陋不到哪里去,席间免不了美食佳酿美姬优伶云集。
卫衍身为钦差,坐的是主位,谢萌则在下首陪坐。他时时举杯频频敬酒,卫衍不能不给他面子,再加上有人见知州这么热情奉承钦差,也加入了这劝酒的行列,卫衍被这些人轮流灌酒,盛情难却之下就喝得有些上了头,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好不容易才借着尿遁逃了出去。
如厕完毕,卫衍不想回去自投罗网,便摆手让知州府中伺候他的仆役不要跟随,一个人在花园里面闲逛起来。
知州府的花园虽然不像卫衍以前在京城里见惯的那般精致奇巧,但自有一股大气的味道,园子里面的亭台楼阁骨子里面都透着一缕北地特有的粗旷,连树木都是那种高高大大的乔木,少见南边的灌木,入目之处皆是极北之地的景致。此时,上弦月在天边映照,远处酒席上的喧哗声丝竹声只剩下些模糊的声响,卫衍在如凉月色中倏忽有些迷惘,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道我准备的酒食粗陋到让卫大人宁愿在此喝西北风也不愿入席?”他正感慨万分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男子的轻笑声。
卫衍听到声音迅速转身,先对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直起身来开口回道:“从一见面就调侃我,您打算取笑到几时呢,谢师兄?”
“好久不见,卫师弟长大了。口齿变得伶俐,本事也见长了。”来人正是幽州知州谢萌,当年曾和卫衍一起在谭家村学艺,“卫师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哀声叹气,能不能说来给师兄听听?”
说是说同门学艺,事实上谢萌比卫衍年长许多。当年卫衍拜入师门的时候,谢萌已经艺有所成,开始代师傅指导门下师弟师妹们,而且没过几年他就学成出师了,所以实际上同门学艺的时间也就四五年吧。
谢萌记得当年卫衍在一众师弟师妹间并不是很起眼,只隐约记得来时的排场特别大,一堆人围着送来,师傅还特地恩准留下了他家的一众小厮伺候他,本以为那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必然吃不起苦,大概没过几天就会哭闹着要回家。
虽说因为他体弱,师傅布置的功课不足,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刚开始扎马步立梅花桩的时候哪个小孩不是又哭又闹,没想到这小孩特别乖巧老实,交代他的功课总是乖乖完成从不偷懒取巧也不要人为他操心。
虽然乖巧老实自有乖巧老实的好处,但是一众孩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些活泼可爱聪明伶俐人甜嘴更甜的小孩比较显眼比较讨大人欢心,至于乖巧老实不会讨人欢心的那个,最多在有人说起他的时候花点时间想起他是谁然后随口夸他一声“很乖”而已。
这是谢萌收到京城来信时脑海深处搜索出来的对卫衍的唯一印象,等见了人以后更加确定,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免不了有些改变,但和当年相比,卫衍的差别不算太大,还是和过去一样不爱说话,别人说笑的时候最多陪个笑脸,要不两人大概只能大眼瞪小眼傻坐着冷场,实在无趣乏味的很。这般性格的人据说甚得帝宠,真的让他难以想象,只能说皇帝陛下的爱好很是与众不同,旁人无法揣摩。
“没什么,外面风大,谢师兄我们还是进去吧。”卫衍笑了笑,把话题岔了开去。他刚才在想若幽王知道事败后会牵连如此多的家人亲朋下属,在犯事前是否会犹豫?
不过他不是无知幼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还是有谱的。就算谢师兄不会将这话传出去,难保不会有耳尖嘴碎的人听到传扬出去,过手的人多了这话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到时候怕又是一场大是非。况且权力斗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若当日幽王事成,他们这些忠于皇室正统的人如今怕不知道埋骨何处呢。
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在那如凉月色中,想到那叠厚厚的处决名单,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幽王是先帝幺弟,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怕他留在京中生事端,给了他个幽王的封号将他远远打发到幽州来。
景朝的亲王分封制度不同前朝,为免皇权旁落,诸王封地里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是由朝廷委派的官员掌握的,诸王不过是挂个名头拿些俸禄享受荣华富贵而已。纵使如此,幽王还是经过十多年的雌伏,在封地里面苦心经营,终于于去岁秋猎的时候发难,后事败身首异处。
幽王乃皇族,虽然当时犯下的是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却没办法诛九族,因为连皇帝陛下也是在九族之内。不过现在看来,别说是诛九族,因为此事的牵连,最后要诛的九十族怕都不止。幽王一脉诛杀干净自不必说,但凡和幽王有点干系的都牵扯在内,幽州原先的官员大部分被下狱严审,政务也因此一度瘫痪。
说到这里卫衍就不得不佩服他的谢师兄。有些人天生就是能干,为官多年始终被太后委以重任镇守在雍州,此次危急关头又将他调来幽州,不过短短数月,就让这里恢复到了井井有条的秩序,观之就让人不得不佩服。
卫衍不愿说,谢萌这种惯会八面玲珑的人,自不会那般不识趣,要去逼卫衍说,他很快就顺着卫衍的话音转了话题说了下去。
“卫师弟这边请,我家舞姬近日正好排了一支新舞,我是出来请师弟入席赏鉴的。若是卫师弟看中了哪位尽管和师兄说。”谢萌说到这里,看了卫衍一眼,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明白的眼神。
此地虽然远离京城,但刚刚过了这么一点时日,皇帝的威慑力还是足足的,卫衍哪有这个胆子接他这个话,只呵呵笑道:
“谢师兄家的舞姬,自是极好的,接下来师弟肯定要大饱眼福了。”
其他的话,他就当没听到了。
他们二人再次入了席,宴会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再加上谢家的舞姬,个个温柔多情妩媚,一支新舞跳得席间热闹不凡。
不过,知州家的舞姬,幽州的属官们也就饱饱眼福,就算看中了也没这胆子开口向知州讨要,京里来的上官们,鉴于钦差坐在上首八分不动纯粹欣赏艺术之美,众人也就只能跟着他一起欣赏艺术了。
所以总得来说,虽然谢萌的这个宴会,有许多不能让君子直视的东西,但是因为坐在主位的钦差大人非常君子,带得众人也不得不君子了。
卫衍本来还有点担心谢萌会不会硬塞给他一个美姬,到时候他拒绝不容易,不拒绝更是给自己惹事,不过一直到宴毕,谢萌也没有提起这事,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不管他是忘了还是在开玩笑,卫衍都不会傻到自己去提醒他,终于安安生生渡过了洗尘宴。
次日,卫衍等京都来的众人与幽州主管此案的官员协商,定了行刑的日子时辰,然后开封案卷开始核对身份。这项工作有大理寺的官员负责,卫衍能做的就是坐在旁边喝茶。正事不用他操心,他就边喝茶边开始烦恼他此次来要办的另一件事。
那日太后召见他,除了说一些勉励警告他的话之外,还交代他来幽州办一件事,只是他在幽州人生地不熟的,实不知道此事该如何着手,他烦恼到日头西落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找来个幽州主管刑事的主薄询问。
“大人是问幽王府没官拍卖的仆从奴婢?此事有户房的人主持,下官叫人带大人过去。”出乎他的意料,此事极其简单,被卫衍问到的那个主薄很快叫来个差役给他带路。
幽王府并幽州各级官员被没官的奴婢都关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外面有官兵看守着。卫衍表明来意后,马上就有差役帮他搬来厚厚几大册名单。他在名册堆里细细翻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绿珠,当年曾伺候过太后的一名宫女。太后得知她为此事所累,怜惜旧情,命卫衍将她赎出后好好安置。
找到了人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了,不过就是交银子签押带走。此事办得如此顺利倒是卫衍事先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去了他的一桩烦心事,完事后他没有多想就丢在了脑后。
等到二月十一那日,诸事完毕,时辰一到,众犯人开刀问斩,卫衍的差事也就结束了。
离开前谢萌自然又好好款待了一顿,临别时还送了一批幽州特产给众人。众人推辞不了也就纷纷收下,反正以景律论处,收点土特产不算行贿受贿,至于土特产下面有没有别的东西,那就只有送者和收者心知肚明了。
至于太后交代的那件差事的后续,卫衍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安置那名女子才算好好安置,只能问她有何打算。那名女子自身已有计较,要往祁阳府投奔亲戚。祁阳府就在运河边上,此行正好顺路,卫衍便带她一程。一路上两人虽言谈不多,相处倒也颇为融洽默契。
世人皆以为寡言的人会比较喜欢话多的人,其实寡言的人通常只是羡慕话多的人,真要相处起来,还是符合自己脾性的比较容易相处。绿珠姑娘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几日,两人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
往京城方向是顺风而行,路上花的时间比去时快了一倍不止,不过是五日的时间,就到了祁阳府。因要送绿珠去投奔亲戚,官船就在祁阳府的码头上停靠了下来。靠岸时天色已晚,绿珠姑娘亲自下厨置了一席,对卫衍多日来的照顾聊表谢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第二天卫衍醒过来的时候,空留满室余香,佳人已不知所踪,只在桌上留了张纸笺。
“卫大人大概对此事一头雾水吧。内情不便细说,只需回京后将此事原由从头到尾细细禀告陛下,以陛下之聪慧,必能猜到一二,切记切记。见后即毁。”
卫衍呆愣愣地拿着那张纸笺无法做出反应。昨夜他醉是醉了,不过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印象的。这种事就算他并非故意,但是皇帝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讲理,在他身上一向是没错都能找出错来,再借机欺负他一顿,现在他真的有了错,皇帝哪有这个心情这个时间和他讲道理,揪住了他的错恐怕会直接往死里整他。
出了这种意外,他拼命瞒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傻到要去细细禀告皇帝?皇帝不知道这件事他可能不会有事,一旦皇帝听到一点风声他就死定了。
蓦然间,他想起临行前皇帝陛下的谆谆叮嘱,还有启程前最后一夜那些让他现在想来都浑身不对劲的遭遇,虽然皇帝后来对他哄了又哄,还做了诸多允诺。但是皇帝会不会遵守承诺?好吧,他相信在榻下皇帝会遵守承诺的,但是上了榻……
想到为了这事,皇帝在榻上可能会使出的众多手段,卫衍顿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没有了希望,忍不住抱住了床上的锦被,把自己的脑袋死死得埋在了被子里,恨不得就这样闷死做出这种蠢事的自己。当然,最后他还是舍不得这么闷死自己,只能奢望这条官船永远到达不了京城。
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奢望同样很愚蠢,除了自欺欺人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几日后,幽州城外,十里长亭,一男一女正在话别。
“谢大人与卫大人好歹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怎么一点都不顾同门情谊,如此算计于他?”问话的女子一袭青衣,云鬓轻挽,巧笑嫣然,赫然就是那夜消失在祁阳府码头的绿珠姑娘。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想来我那卫师弟一定能够理解。”悠然回话的另一人竟然是幽州知州谢萌。
一位是没官的婢女,一位是当朝的知州,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位凑在了一起,言谈间却很是熟悉,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大人就这么笃定陛下知晓此事一定会震怒?”说实话,绿珠对此事颇有些不以为然,就算答应了谢萌去设这个局,也是存着自己的心思,并且始终觉得谢萌是在异想天开。
卫衍不管是出身还是自身,都不算差,否则她也下不了手,但是就这么一点点小事,就能让皇帝陛下震怒,进而怪罪到卫衍身上,干这事的皇帝陛下未免太无聊了一点吧。
“若陛下不在意,自然不会动怒;若陛下一般在意,想来他会吃些苦头;若陛下非常在意,他此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陛下的脾气向来是越是喜欢越是在意就越严苛。”谢萌对当今陛下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
“小女子就怕陛下不会对卫大人动怒,却想要了小女子的小命。”一个人若是太在意另一个人,哪舍得对他多怪罪,这错恐怕都要怪到别人头上,如果皇帝要怪罪,她才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
“绿珠姑娘说笑了,这天下有什么人能要得了你的命?”
“如果此次卫大人运气好到安然无恙呢?”绿珠姑娘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换了个问题。
“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将这坑挖得深些,再深些,等到他下次踏入的时候确保万劫不复。”
“有您这样的师兄,卫大人真是好可怜。时辰不早了,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此去山高路长前路坎坷,绿珠姑娘请珍重。”谢萌向绿珠长揖为礼,姿态甚为郑重,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包含在这里面了。他俩相识多年,有些话,不需要明说,想来绿珠也是能够明白的。
“谢大人也请珍重。小女子最后奉上一言,谢大人常年打猎可要当心哪天被雁啄了眼。”有些话,的确不用开口,绿珠姑娘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她最后笑吟吟回了这么一句话,既是调侃谢萌也是在提醒他。
谢萌这么算计卫衍,是笃定卫衍没有办法报复他,但这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绝对的事?到时候打猎的被猎了,才要哭笑不得呢。
凡事不可做绝,像她这般做事喜欢留条后路的,日后才有转圜的余地。
绿珠姑娘向谢萌福了福作为回礼,起身向长亭外停靠的马车走去。
远行的女子很快就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头,谢萌则驻守在原地,一直注视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路的尽头。
天空中,风吹云涌变幻无穷,犹如他们的前路,只可揣摩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