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君臣二人跪在佛前诚心祈求,一个祈求臣子愚笨如昔, 一个祈求家人安康万事顺遂,一个只求佛祖能满足他此时小小的心愿, 一个却恨不得所有的心愿都能够被实现,又怎能料到日后一个会越求越多,另一个要的却越来越少?
世事难料就是用来形容此等情况。不过人心向来如此,要不然漫天神佛又怎么会在那高高的云端因人心莫测而拈指一笑。
不过,当是时君臣二人本着“心诚则灵”的原则,在那里诚心参拜,祈愿自己能够求仁得仁, 得偿所愿, 至于结果,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对于当时的皇帝陛下而言,享受过程似乎更为重要。
这佛拜是拜了, 但是皇帝陛下依然毫无去意, 很有兴致地到处溜达闲逛,卫衍虽然暗地里忧心母亲歇了中觉起来看不到他会不会着急担心,因为他来的时候走得急并没有交代侍女们一声,但是此时见皇帝陛下如此兴致盎然,他也丝毫不敢把不耐付诸神情,少不得按捺住性子,陪着皇帝一处处逛过来。
供奉诸佛的各殿依次走过, 罗汉堂里的罗汉也点过来点过去点了好几遍,皇帝陛下意犹未尽,提出要去怀安寺的后院踏青。
怀安寺的桃花算得上是京城一景,不过现如今花期未至,只有些绿油油的枝叶光秃秃的芽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卫衍婉转地向皇帝陛下表达了他的意见,刻意忘了刚才对着那些光秃秃的芽头消磨了半天时光的人就是他自己。
好吧,他在心底偷偷地承认,他只是不甘心在休假的时候还要伺候皇帝陛下而已。有这闲功夫,他还不如陪着母亲多抄几本经书呢那好歹也算是功德一件。要是陪着皇帝陛下这么折腾下去,通常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景帝好笑地望着卫衍。这个人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潜台词却是他在休假他要陪母亲他不愿意陪自己去对着光秃秃的芽头发傻。
当然这些话乍一听是听不出问题来的,可是卫衍似乎忘了他们有着最亲密的关系,肉体亲近的同时也必然连带着对对方各种小习惯的熟悉,就算不是刻意观察,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卫衍心口不一言不由衷时的反应景帝一清二楚,比如耳朵会微微的泛红,比如眼睛会盯着某处不敢看对方,比如眉角会皱起一个小小的幅度,一句话概括,卫衍还没学会在说假话的时候如何让神情不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
很多时候景帝本着无伤大雅的心态不会刻意去揭穿他,还时不时有些纵容。不过此时此刻如此有趣的反应让景帝心底的劣性瞬间勾起,他忍不住就想做点什么让对方的表情更加丰富一些。既然想到了当然就要试试,所以景帝很顺手地勾起卫衍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说话,然后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容与他对视,慢慢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皇帝陛下又想干什么?光天化日神圣佛殿中难道皇帝陛下竟然想做点什么?卫衍被脑中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傻了。
不会的,皇帝就算再胡闹也只是在寝宫里面屏退众人以后才会闹,绝不会当着众人在外面胡闹。可是这里四下里的确没有人,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更何况那边还有众佛供奉,可是……卫衍脑中乱七八糟想了一堆,直到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可以在皇帝眼中看到满脸惊慌的自己,才想到办法自救。
景帝听卫衍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地使劲夸赞怀安寺的桃花,从一开始的芽头没什么好看到如今的如果不去看看那些光秃秃的芽头简直好像是没来过怀安寺一般,脑袋却僵持着不肯再靠近一步,越来越觉得好玩。
虽然卫衍的表情和言语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不过他还是不打算放过他。这几日他忙于政事,昨夜忙到半夜才安排出今日出行的时间,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这几日的辛苦,至于这犒劳的物品,自然就是如今他手中这个犹如溺水以后拼命挣扎试图安然脱身的人。
“闭上眼睛。”虽然卫衍那些词不达意的话语听着也算有趣,但是比起这点乐趣,景帝还是觉得亲吻他更能让自己身心皆愉,顺便还能封住他的嘴巴,让自己的耳根得到清静。如此一举二得的好事景帝当然不肯放过,对于卫衍那点细微的挣扎,根本就没放在他的心上,卫衍不肯靠过来就换他靠过去,很快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坚决要得逞他一开始就决定的事情。
然后景帝就看到眼前的人认命般地闭上眼睛,以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偏过头去,一头扎入他的怀里。
“卫衍……”景帝本来是要训他,话说了一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愿被他亲却愿意投怀送抱,这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实在是很难说得清。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一个好方法,至少在怀里的人肯抬起头来之前他是绝对亲不到他刚才想亲的地方,最多只能低下头亲到他头顶上的发丝而已,“好了,不闹了。陪朕走走。”
说完,将手掌按在他肩上安抚了片刻,很有耐心地等那个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羞愧得不肯抬头的人冷静下来,然后很顺手地拉过他的手,扣在掌中。
“是。”卫衍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羞得耳朵都快烧起来,此时离开皇帝的怀抱很狼狈不离开更羞愧,一时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过皇帝的沉默安抚让他慢慢定下心神,等脸色恢复正常以后才敢离开皇帝的怀抱,跟在皇帝身后同游桃林。
行路的过程中卫衍试图把手掌偷偷抽出来过一次,不过被皇帝转过身来瞪了一眼,然后用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以后就老实了下来,乖乖给他牵着,不敢再起别的念头。
怀安寺的桃树林很有些年头,其中有一棵据说已有三百年的树龄。对于这棵经历了三百多年风雨的老桃树,寺中特别照顾,用半人高的栅栏将它圈了起来,还在树前立了一块石碑。
碑文很古朴难懂,以常理推论,大概是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植于此,卫衍站在那里研究了半天,确定石碑上的字他只认识那几个数字,不过依然专注地盯着石碑看,仿佛盯久了他就会认识那些字。
卫衍这么认真研究碑文没有其他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帝陛下又在盯着他看,目光如炬,仿佛这样看着就能把他烤熟,至于熟了以后想来只有一种后果。所以卫衍努力抗拒着被烤熟的命运,可惜的是效果实在寥寥。
“卫衍……”景帝见卫衍研究起石碑来没完没了终于还是不耐烦了,在那边故意压低了声音唤他。
“臣在。”卫衍小心地回应。
皇帝陛下的声音很好听,早就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帝王拥有一副能发出醇厚嗓音的好嗓子,特别是他故意沉下嗓子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唤人的时候,听来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蛊惑味道。
卫衍很多次听过他这样唤他,通常都是他在他身下承幸的时候,每次都可以轻易让他做出清醒后会唾弃自己一百遍的事情。此时皇帝这样唤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可惜他不能当作没听见,只能小心地应对。
“卫衍,看着朕。”景帝不明白一块破碑有什么好看的,卫衍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比起那块破碑来,景帝自觉自己好看多了。
皇帝陛下显然没发现把自己和石碑相提并论是多么可怜的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和某人待久了智力也在向某人靠近,让人不由得要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
“臣愚笨,认不全这碑上的字。陛下可以教教臣吗?”卫衍并不知道皇帝陛下已经可怜到那个地步了,依然为了不被烤熟而在那里岔开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
“卫衍,转过头来看着朕。”景帝再一次重复,不过这次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强硬。
在景帝从小受到的教育中,尊重啊婉转啊这些东西虽然存在,但是对象却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尊重应该给予像太傅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是有真才实学的国士,婉转这种东西只给予身份尊贵的女人。对于卫衍,最多是在他闹别扭的时候哄哄他,若他硬是拧着脖子不受哄,他也只能拿出君王的身份来命令他。
让景帝欣慰的是卫衍好歹还知道皇命不可违,虽然不是很甘愿,终于还是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
其实仔细看来,卫衍这张脸长得还是挺不错的,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的,英气十足,应该很能讨女子的欢心。这话景帝并不是因为看惯了才昧着良心瞎说,虽然他一开始将卫衍贬得一无是处,那是因为他一开始是拿后宫中女子的姣好容貌来与卫衍做比较,就如拿娇弱的鲜花与挺拔的松柏做比较一般,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古怪的。
现在定下心来仔细瞧着,他不得不承认卫衍的那张脸还是可以去骗骗女人的。想到女人,景帝就想到了卫衍在幽州买的那个婢女,不过他再次提醒自己以他君王的身份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计较实在是太掉份才勉强压下此事没有重提。
而且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该相信人云亦云的东西,比如众人都说卫衍木讷寡言性格老实,他怎么觉得卫衍话是越来越多与他玩心眼的时候也越来越多而且有些时候还有在向他撒娇的嫌疑?当然,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讨厌就是了。
“卫衍……卫衍……”景帝一边想着一边摸着卫衍的脸颊,还不忘用自身的魅力用自己的嗓音迷惑对方。他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只是唤着他的名字,卫衍就开始神情动摇起来。这一次,景帝向前凑过去的时候,卫衍没有躲,只是垂下了眼帘。
“咳……”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咳嗽。景帝还没有反应过来,怀中的人已经在几丈之外了。景帝无奈地望着卫衍远去的背影,他几乎忘了,那个被他任意搓来揉去的人是有着一身不俗功夫的侍卫,而且是一个听力和轻功显然都很不错的侍卫。
果然,景帝很快就听到初春的微风里面隐隐传来几句诸如“母亲”、“受风”、“朋友”、“不碍事”之类的话。难道说今日的黄历上面写着不宜亲热吗?景帝回头认认真真地盯住那块石碑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石碑依然是块破石碑,再郁闷也不能看出个卫衍来。算了,下次出门的时候让钦天监好好算算吧。景帝无可奈何地认输,人算不如天算,万事皆宜不宜亲热显然就是老天对今日的安排,当下死了心,召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回宫去了。
卫衍忐忑不安地扶着母亲回到他们住的院子。他不知道母亲来了多久,也不知道母亲看到了多少。他等着母亲发问,但是他的母亲却什么都不问,结果让他更不安了。
院子里面侍女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府。卫衍不放心母亲这里,但是外面那人就这样扔下不管后果显然更是严重,一时心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这里不碍事。衍儿出去看看吧,把朋友一人丢下很失礼。”柳氏终于开口说话。
“母亲……”
“去吧。”柳氏温言劝慰,却在儿子出门以后敛了笑意,盯着地上的青石地板枯坐无语。
卫衍回到刚才那棵三百年树龄的老桃树前,发现皇帝陛下早已不在,留了个侍卫给他传话,宫中明日会有旨意过来让他留在府中候旨。
传话的那人卫衍不熟,不敢打探皇帝下旨的时候是喜是怒,心中愈加没底。
这一夜卫衍过得很不易。母亲那里明明似乎看到了什么但是母亲就是什么也不问,虽然母亲问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母亲什么也不问他更加担心。还有宫里的那位,一连两次都让皇帝陛下无法得逞,以皇帝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明日的旨意实在是吉凶难卜。
第二日,宫里的旨意很早就到了。卫府中门大开,摆下香案,众人跪迎圣旨。
这道圣旨很奇怪,卫衍送走宫中来传旨的内侍后,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皇帝的真正意思。不去管圣旨上那些“恪尽职守”的虚言,不去管皇帝赏下的那一长串名单的奇珍异宝,这道圣旨上最主要的内容就是两点,一是皇帝将他直接荣升为一等侍卫,二是皇帝将他调到沈大统领跟前历练。
“明升暗降吗?”卫衍心里有一点点委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做侍卫的,三等与一等其实没什么差别,但是在君前和远离君前却是很大的差别,近臣的官职无所谓大小,能得皇帝信任赏识才是关键,日后外放出去才会有所作为。
但是他的情况却与普通的侍卫不同,皇帝生气了,终于不要他在跟前伺候将他远远打发了不是很好吗?他到底为什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满意的?卫衍在那里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这里,终于又高兴起来。
对于这道圣旨,很多人都和卫衍一样认为是明升暗降,是卫衍失宠的标志,只有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几只老狐狸才隐约察觉到了未来权力变更的序曲,卫衍的父亲卫老侯爷就是其中之一。
他下朝回来后拜读了这道圣旨,就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卫衍上一堂皇帝赏识皇家恩典卫衍该如何去沈大统领跟前刻苦历练以报皇恩的课。卫衍那时候早就想通了,自然就乖乖应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