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多月的僵持, 卫衍终于低头认输,这场历时良久的较量, 景帝可谓是大获全胜。只是,听到了他一直想要听到的承诺, 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取胜以后应有的快意。
他一开始就知道,卫衍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要顾忌,所以起初不敢推开他,所以后来任由他胡作非为,所以无论他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卫衍都会答应。就像这一次,他早就预料到卫衍为了家人会向他低头,但是真的发生了, 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非常恼怒。
是的, 非常恼怒。恼怒于卫衍为了家人毫不犹豫地向他下跪,恼怒于卫衍为了家人向他使劲力气地磕头,所以他坚持要卫衍答应他的条件,但是卫衍真的低头了他却更加恼怒, 恼怒于卫衍为了家人终于肯放弃他一直在坚守的东西。
这种心态也许很矛盾, 很别扭,很乖张。不过景帝一直是这样的人,无论卫衍还是其他人,相信都很习惯了。以景帝目前的无脑状态来思考这事,卫衍为了家人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却不肯为他做出哪怕一点点小小的让步,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自然是罪大恶极,引得他一怒再怒了。
而且除了恼怒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在心头翻腾,特别是卫衍此时的神情,让景帝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不断往上涌。
景帝曾经看到过卫衍露出那种表情,从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的绝望然后终于低头。那时候他端坐殿上,冷眼旁观,淡然筹划,恣意自如,何等潇洒。而此刻,卫衍脸上的表情却让他心中沉甸甸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帝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确定没有磕破皮,才将他的脑袋按入怀里,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去面对他的神情。
怀里的身体僵硬着,不肯稍作软化。
景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掌按在他的后颈处,慢慢安抚。
“别这样,朕没有要你一辈子都不许娶妻,到时候朕会亲自为你赐婚。”如果有一天,困扰他的那些莫明迷恋烟消云散,终成过去,他会亲自为他赐婚,帮他成家立业,看他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只是现在,让他看着他去娶妻成亲,他还做不到。
怀中的身体还是僵硬着,似乎在无声地谴责他的霸道。
“如果你是喜欢孩子想要个孩子,要不朕先赐你几个美人?不过等她们有了身孕就不许再碰。”即将初为人父的景帝突然觉得卫衍可能是喜欢孩子,所以才会反应这么激烈。好吧,他可以忍一忍做出最大的让步,但是仅此而已,卫衍休想再得寸进尺。
怀里的人又沉默半天,才挤出三个字:“臣不要。”
“朕赐的,你敢不要?”皇帝赏赐的,人也罢物也罢,都应该高高兴兴谢恩收下,哪容得有人说不要。景帝听了这三个字,第一个念头就是卫衍是想和他讨价还价,刚才故作大方的姿态顿时维持不下去了,口气不由得又严厉了起来。
“臣不要。”卫衍重复道,声音中有了一丝哑意。他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想什么,不肯让他娶妻却要赐给他美人,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已经到了这般不堪的地步,怎么能再拖无辜的人下水?
刚刚应承的时候是绝望,但是被皇帝抱在怀里他开始觉得很难受,感到很委屈。他一直以为皇帝不可能对他那么狠心的,但是事到临头,皇帝却还是硬下了心肠这么逼迫他。
他难受,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为承诺本身难受?他委屈,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因为皇帝刚才冷酷的姿态才感到这么委屈?
这个人是他的君王,惟我独尊,恣意妄为是他的权力。他的命令自己必须要服从,根本就不该感到难受和委屈,但是此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心里面的委屈仿佛快要从胸腔里漫出来了,嗓子眼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声音莫明的沙哑起来。
“好,不要就不要。”景帝听见他的声音,很怕卫衍会当场哭出来,马上放软了口气哄他,“你不要着急,朕派人打探过了,你的母亲只是受点凉,不碍事的。”
“嗯……”卫衍怕失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鼻音应了一声,他沉默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开口道,“等以后……求陛下以后将臣外放出京吧。”
如果有一天,等到皇帝陛下厌倦了这种纠缠,愿意放他离开的时候,他不想再留在京城,希望能被皇帝远远地打发了。
“哦,你想去哪里?”这句话,景帝一个“哦”字就起码变了三四个调,问话的语气更是微妙。
其中自有潜台词,前面比较蛮不讲理,比如哼,甭想,想得美,做梦去吧;后面就稍微讲理了一点,比如朕先听听你想去哪里再和你算账之类的。
可惜,以卫衍那拙劣的听话听音能力,根本就听不出来皇帝一个“哦”字里面就包含了这么多意思,更不知道皇帝问他要去哪里的险恶用心,老老实实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岭南漠北陛下觉得哪里合适就让臣去哪里。”
“好。”景帝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就应了下来。
他对卫衍的日后早有安排,也许有一天他会对卫衍的身体失去兴趣,但是卫衍对他的忠诚勿庸置疑,就算没有了身体的牵扯也不妨碍他继续将卫衍留在身边,他根本就没打算要把他外放出去,更不会把他外放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不过他现在是在哄人,当然要顺着卫衍的话头说,至于到时候,那就根本不是事。
反正到时候就算他食言了,卫衍又能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和他闹个脾气,到时候他再想办法哄他就是了。说白了,此事并不属于卫衍喜欢和他较真到底的那些事,就算卫衍一时生气了不理他,只要他耐下心稍微哄一哄,卫衍肯定就不生气了。
景帝轻轻松松就下了这个决定,甚至还觉得自己做事很聪明很会变通,浑然不觉他这个想法有些地方非常不对劲。到时候,他都对卫衍失去了兴趣,却依然准备在人闹脾气的时候去哄人,此间的因果关系,别说以他现在的混乱状态,就算他睿智理智的时候,恐怕也是理不清。
当下,景帝轻而易举说服了自己,又安抚了一阵哄住了卫衍,命人收拾了卫衍这阵子在用的各种药草用具,另派了小内侍跟着去服侍顺便看着他不许他丢三落四偷懒逃避才让人送他回去。
卫衍前脚刚走,景帝就拿高庸是问了。
他明明下过不准任何人私下为卫衍传递消息的命令,现在卫衍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不是一个个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
他不在的时候,其他人等根本就不许靠近内殿,除了高庸之外,没有旁人能为卫衍私传消息。所以卫衍能够与他前后脚收到相同的消息,肯定是高庸搞的鬼。
“老奴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好。”高庸很爽快地承认是他告诉了卫衍他母亲生病的消息,不过他真的是为了皇帝好,卫衍不肯低头,皇帝就没法下台,这么磨下去到哪里是一个尽头,现在乘这机会了结此事也算是皆大欢喜,反正卫衍就算真的受了委屈,皇帝最后看不下去也会去哄他的,“卫大人的脾气陛下是知道的,就算陛下真的欺负狠了,只要陛下肯花点心思哄哄,过段时间他就不放在心上了。只是这事牵扯到他的家人,若陛下瞒着他万一有什么不妥,到时候卫大人伤心,陛下看着他这样心里也难受,所以老奴就自己拿主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卫大人了。”
“这么说朕不该罚你反而要赏你才对?”景帝冷哼一声,挑起眉头,问他。
“老奴不敢,还望陛下恕罪。”高庸连忙躬身请罪,连称不敢。
“这次先记下了,下次再敢自作主张……”下面的话,景帝没有说下去,让高庸自己体会。
景帝当然知道家人是卫衍的死穴,真的有什么万一想要哄好他就不是一件易事了。不过他这里的人一个两个都拿他的话当耳边风,非常驳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一时不能气平,又笑着骂了他几句才算揭过此事。
此时,景帝并没有想到卫衍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原先,他估摸着这又不是多大的病,有个四五日的时间也该差不多好了。等拖了十余日卫衍母亲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卫衍始终以在母亲病榻前侍奉汤药为由不肯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终于醒悟过来,这大热天的会受凉显然从一开始就透着几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