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铠铠一次次的惊叫, 谢茂寻找衣飞石的过程变得凄厉漫长, 透着难言的心慌。
谢茂一边在衣飞石庞大广阔的神魂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 一边不可抑止地想, 心魔之中,小衣遭遇了什么?他为什么那么绝望地一次次虚弱?
我又打他了。
一定是我打他了。
那不公平。
如果小衣没有斩去我对他的感情, 我绝不会那么对他。
如今我们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好,明明没有了斩前尘的遗患, 明明我重新恢复了对他的爱意,他不该那么想, 他凭什么那么想?就算是心魔, 无法自控的心魔,他那么想我, 也对我不公平。
谢茂一次次从心内反驳, 是因为他后悔。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冷漠与洞彻。
当他失去了爱情,当衣飞石成了陌生人,当他想要对付衣飞石这个陌生人时,他太会寻找弱点。
他打了衣飞石最不能言说的地方,也是最能让衣飞石刺痛的地方。
那种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恐惧难耐,还给衣飞石的心理上、情感上造成了鲜血淋漓的后果, 也确实最准确有效地达成了谢茂当时的意图。
那是谢茂记忆中,他对衣飞石伤害最深的一回。
那之后,他竟然还不止一次对衣飞石说,我不爱你了。
如果一个人爱你爱到甘愿化身铠甲、为你皲裂成灰,他该有多想得到你的爱?你给他的就是羞辱到骨子里的体罚, 和一次次冷漠地“我不爱你了”。
面对这一切,他得用多少爱才能腆着脸、含着耻辱全都忍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相信你爱他。
莽货才记吃不记打呢,小衣多聪明啊。
谢茂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生不息诀宛然流转,倘若没有心法加持,他怕自己要暴躁了。
衣飞石的神魂大如群山沧海,事实上,神魂中当然不会有天地山川。这里只有井然有序地五行与互相调和的阴阳。在神魂中行走,是一段无比枯燥寂寞的过程,若非谢茂持心坚定,整整四天时间,已经足够让他陷入迷失,堕入魔障之中。
衣飞石可能堕入心魔之中,谢茂也有心魔。
何谓心魔?
摇摆不定,即是心魔。
如果一个人一心一意坚持自己做得没有半点错处,哪怕他是个天大的坏人,弑亲杀子叛国背道屠戮十万百万,他也未必会有心魔产生。反而一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偶然怀疑自己办坏了一件事,心魔就穷追不舍,直至末路。
一生善起一念恶,一生恶起一念善,但凡有半点怀疑自我,心魔都会不期而至。
这世上有大善大恶之人,几无纯善纯恶之人,心魔才能成为修士最忌惮的魔障之一。
谢茂如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被斩前尘之后,他对衣飞石下了狠手。
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是被斩了前尘,衣飞石种因,衣飞石得果,只因为他心爱衣飞石,这件事就成了他不可回忆的错误,成了他心魔肇生的根源。
他不能准许自己在此时堕入魔障。
谢茂不断念动生生不息诀,驱除心内杂念。
直到他看见了衣飞石神魂中的山水,看见了那个七月流火的夏末。
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文帝陵前往青梅山大营的途中山林,树木枝繁叶肥,艳阳高照的天气,让行人热得汗流浃背。打头马背上的身影隽秀嚣张,一身亲王常服,不是刚刚重生的谢茂是谁?!
……我还是堕入心魔之中了么?谢茂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无法挪步。
那一切显得太不堪了。
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日他送卢真去青梅山大营,顺道拐了小衣回行宫。
回去的途中,他用驰风哄着小衣,还故意当着老叔徐屈的面,对小衣“意图不轨”——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衣捧在手心,因为他深爱小衣,也因为那时候的将门虎子当真惹不起。人家的爹想造反就能反手干翻谢家,实在太牛批!
如今他看见的是什么呢?
才十五岁的衣飞石身量未长、满脸稚气,狼狈地跟在驰风的马屁股后边,脸上身上都是鞭痕。
那是马鞭子抽出来的伤痕!
同样年轻的谢茂一手握着缰绳,控马小跑,速度倒也不快。
衣飞石轻功不弱,就这么勉强跟着,一路吃灰。
吃灰也罢了,谢茂打马时常常虚晃一鞭——他骑的是旷世神驹,哪里舍得抽?意思一下,驰风就知道该跑了——轮到抽衣飞石时,鞭子就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皮肉上,刷地一道翻开的血痕。
事实上,那可恨的谢茂抽衣飞石时,也不怎么经心。
他抽马儿的鞭子轻,抽衣飞石的鞭子重,跟在马屁股背后的衣飞石还得自己判断局势,若是抽马儿的,衣飞石就跟着跑,不必动。若是抽衣飞石的,衣飞石还得判断鞭梢的走向,让自己赶紧上前接住。
若是哪一次判断错了,让谢茂抽了个空,事情就难以善了了。
就像现在——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马背上的“谢茂”倏地驻马,似是很不耐烦地看着手里的银柄马鞭子。
随行的朱雨连忙捧出暖壶,斟上一盏冰镇葡萄汁奉上。“谢茂”满心毛躁地喝了一口,被抽得遍体鳞伤的衣飞石已经走到他马前,垂头道:“殿下,卑职知错了……”
死了无数次,衣飞石终于找到了多活片刻的方法。
他不能在这里呼唤君上,也不能自称臣。不管君上说什么做什么,他只要假扮成谢朝的衣飞石就不会死去。看,他已经顺利撑过了辕门初见,也跟着谢茂一起见了衣尚予,还踏上了回行宫的路。
所以,明明知道这是君上,明明知道君上对自己心怀恶意,衣飞石还是佯作不知。
“谢茂”手里的马鞭子就像是雨点子,朝着衣飞石当头狠狠惯了下来。
衣飞石只觉得满头满脸都是火辣辣的痛苦,可是,他不能躲避。
他对付这样的体罚有一整套经验,其实只要来请罪时跪下,谢茂想要抽他就得弯腰或是下马。
以谢茂懒得费事的脾性,很可能抽两三下就停手不想动了。但是,那也很可能让君上不耐烦地用鞭子绞死他。
衣飞石不大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死了还会重生。
不过,他还本能地知道,他不能死。
就好像忍着一切刁难羞辱责罚,活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他就能结束重生的噩梦,得知真相。
一次次死亡,重生,让衣飞石慢慢地学会了在暴君高压下生存的技巧,他很清楚自己要活到进地宫那一天。那好象是个漫长得难以承受的过程,不过初见的短短半天,就耗费了衣飞石大部分精力。
谢茂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他的心魔。
那是衣飞石的心魔。
……我以为你的心魔在新古时代,在那间酒店里。原来,最让你痛苦的一切,都发生在谢朝?
这让谢茂措手不及。
所谓心魔,归根结底是人心内难以驱除的邪念。
这种“邪”,不一定代表邪恶,而是相对于正|念,也即正常、正轨而言。
譬如一个人十年如一日的吃米饭,突然有一天改吃馒头,并觉得我前十年都吃错了饭,好后悔从前没有一天馒头一天米掺着吃。这也是一种心魔,人若耿耿于怀甚至可能得精神病。但是,它完全称不上邪恶。
想要将人从心魔中唤醒,也不是如里一样,找到堕入魔境之人,大喝一声,这是心魔,你不要被骗了!梦境中人倏地惊醒,心魔溃败。或是放出一个法宝,贴上一道符,心魔嗷地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走。
心魔生于自身,它大概率是个心理问题。只因修士念头太强,增幅了心理问题带来的伤害值。
谢茂弄错了衣飞石心内症结,先前思考好的策略就完全用不上了。他现在非但不能出现唤醒衣飞石,还得默默地跟着,仔细观察。只有明白衣飞石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事实上,谢茂离得很近。
他一头撞见这片属于谢朝的山林,“谢茂”和衣飞石就朝着他越走越近。
现如今二人就在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他能听见马鞭子划破空气与衣飞石脸上肌肤的声响,也能嗅见四周的臭气——这是古代难以避免的问题。马可不会找厕所,身边的马多了,难免就有随地大小便的家伙。
没有人看见他。
“谢茂”看不见他,近侍侍卫看不见他,连衣飞石都没看见他,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终于,恣意嚣张的“谢茂”抽软了胳膊,满脸不爽地收了手。
衣飞石脸上已是血痕斑斑。
“谢茂”卷起马鞭子,沾了满手的血,嫌恶得不行,顺手就把马鞭子撂在马下。朱雨连忙递来湿毛巾给他擦手,他擦了手,伸手要茶。朱雨正要重新准备,“谢茂”说:“不还剩半盏?”
刚才“谢茂”喝了两口葡萄汁,还剩下半盏。
朱雨小心翼翼地奉上。
唰——
被榨得细细地、甜得沾手的葡萄汁,就这么劈头盖脸浇在了衣飞石脸上。
他满脸都是鞭伤!
谢茂气得脸都黑了,只差一点点,就伸手把马背上的“谢茂”掀下来痛打一顿,起码也要打断两根肋骨!阻止他的,是衣飞石逆来顺受的恭顺驯服。
葡萄汁扑了满脸,滋味不比浓盐水温和。
衣飞石左边眼皮被鞭梢扫过,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满脸的烂皮都颤抖了两下,狠狠镇压了下来。
谢茂气得吐血时,衣飞石恭敬地屈膝跪下,双手撑地,声音充满了柔顺:“谢殿下教训。”
……我从来没有这么对你。
……你这是污蔑我。
骑在马上不可一世还嚣张得不知死活的“谢茂”,眼皮子一抬,问道:“跟得上了?”
衣飞石脸上的血滴在地上,口吻依然柔软得没有一丝戾气对抗:“卑职尽力跟上。若是力有不逮,请殿下再教训。”
“谢茂”哼了一声,朝朱雨伸手:“鞭子呢?”
朱雨只得把一根备用的玉柄马鞭子取来,小声说:“主子,这鞭子厉害,您仔细伤着驰风。”
“谢茂”居然在接鞭子的时候,伸手捏了一下朱雨俊美的脸颊,笑道:“小东西,你倒好心。”
谢茂简直难以置信!
这货不仅欺负小衣,还调戏朱雨?!神马情况?!
小衣,你这个心魔太过分了啊!你吃周琦的醋就算了,朱雨?这算哪门子的飞醋?
“谢茂”控马从又气又恨的谢茂跟前擦身而过,根本没发现谢茂存在的衣飞石也迅速爬了起来,继续跟在“谢茂”的马屁股后面吃着灰,战战兢兢地接着他不知道何时落下来的马鞭子。
看着“谢茂”的王驾越来越远,衣飞石还时不时迎上去挨一鞭子,谢茂真心气得肝疼,嘴唇抖了半天都镇定不下来。
这都是什么鬼!
啊啊啊啊啊!气死朕了!
冷静,朕要冷静。
……妈哒冷静个屁!
衣飞石你给劳资等着,等你醒了,等你有了身体,劳资不揍你,劳资跟你姓衣!
作者有话要说:苏醒前。
老谢:衣飞石你给劳资等着,等你醒了,等你有了身体,劳资不揍你,劳资跟你姓衣!
苏醒后。
老谢:心肝宝贝儿小肉肉,你终于醒了,亲亲抱抱舔舔(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