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招儿畏畏缩缩地从地铁口背后转出来时, 谢茂正阴着脸一副想吃人的样子。
衣飞石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沿街铺子的台阶上。
——他原本坐在马路牙子上, 谢茂怕他太倒霉了, 万一被新手司机晃眼开车撞上来呢?愣给拉了回来, 只许坐店铺门口。之所以要坐着,也是怕他再鬼使神差地趔趄一步, 扑过路行人的脚底下。
“过路神仙老爷慈悲, 下官鬼府福慧粮司听差赵爵伟, 奉诏来拜。”小招儿利索地施礼。
光天化日之下, 这位鬼差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 一头短发跟鸟窝似的, 活似刚刚搬砖归来的农民工。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路边行色匆匆的人很多, 偶尔也会回头多看他一眼。
当然, 主要是看谢茂。长得太出色, 灰蒙蒙的冬日下午,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道明媚的艳阳。
“合着你还知道朕是老爷?送了几茬鬼插队投胎,这是朕不对, 这不是正在给你们烧钱下去么?占了你们几茬资粮?至于这么抠抠索索地见天骂朕?!”谢茂气不打一处来, 指着衣飞石,骂道, “瞧朕身边这黑云罩顶的晦气, 刚在家就摔跤,现在碰坏了手指,打量朕是好脾气对吧?”
鬼魂投胎之前, 都要去福田慧田种下辈子受用的资粮,收获得越多,下辈子福慧越深厚。这里面还有一个基本值,就是必须交了多少资粮之后,才能拥有投胎的资格。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每个鬼魂死后都是光溜溜的,所以,大部分鬼魂准备去投胎时,都会找鬼差借钱,买种子,买灵水、灵壤,才能种出投胎和下辈子要用的福慧资粮。
鬼魂找鬼差借的钱,也分两种偿还方式。要么鬼魂种出来的福慧资粮,收获后当场就还给鬼差一部分,要么答应到了阳间之后,用纸钱烧还给鬼差——鬼差们一般喜欢烧下来的钱,带着阳气。
因为投胎时消耗的福慧资粮是固定的,谢茂强行送了那么一大批外国鬼插队投胎,负责看守福慧良田的鬼差就得倒贴这部分亏空,所以才会天天骂谢茂。
小招儿才刚刚走马上任,根本就不懂谢茂说的啥意思,满脸抖索懵逼:“过路神仙老爷慈悲。”
这就是个被推出来顶缸的倒霉鬼。谢茂懒得和他掰扯,说:“你下去说明白了,前些日子那一波外国鬼是朕送去的。本想回来烧钱还你等。如今……哼,钱也不必想了。咒得朕身边亲爱之人连连倒霉,如此晦气,朕绝不肯善罢甘休!好好想想该如何赔朕,否则。”
他将手中的摄灵图册露出来,翻脸的结果,不言自喻。
小招儿哆哆嗦嗦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之后,又溜回地铁口背后的小角落,消失不见。
地府鬼差都有阴职,有香火供奉,兼之长年累月临近轮回之道,力量属性与世间大部分鬼神都不大相同,尤其是“背后嘀咕”这种牵累伤害,因为没有主动锁定某个人,纯粹属于无差别攻击,想要防范都不好找目标,谢茂也觉得很棘手。
谢茂满心不爽的时候,衣飞石抱着一杯奶茶,坐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憋不住笑。
“你还笑?看了朕出丑你很得意?”谢茂才对鬼差使了脾气,自称一时间没改过来。
“不敢,臣不敢。”衣飞石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很喜欢看谢茂端着架子训斥下人的模样。
到底是心态不同了,在谢朝时,谢茂发脾气他就害怕,说不准哪句话不对火就烧自己身上了。现在嘛,——小火烧着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反正烧不疼。
谢茂没好气地坐在衣飞石身边。衣飞石就把自己的奶茶分给他喝:“您息怒。”
“不是不让放珍珠吗?”谢茂吸了一口就把奶茶没收了,“你现在这么倒霉,噎着怎么办?”
衣飞石全程痴汉笑,又怕把谢茂惹毛了,尽力憋着:“我觉得我大约不会倒霉了。”
您这么威风,地下的鬼差都能叫上来,还威胁人家要“诛不臣”,谁还敢呢?
衣飞石觉得给人家鬼差烧点纸也没什么,地底下不见天日天天扒拉那点儿福慧资粮,被谢茂一次强行插队投胎盘剥得差不多了,人家嘀咕两句不正常吗?何必和下边人一般见识?
不过,谢茂现在这么生气,他也不敢劝。
——谢茂还等着人家鬼差给他赔偿呢。
衣飞石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谢茂不是个小气的人,能让他变得这么锱铢必较,从来都只有涉及衣飞石的事情。
等谢茂把奶茶里的珍珠吃完,奶茶也喝光了,地铁出口小角落里,小招儿再次出现。
“过路神仙老爷慈悲。”小招儿畏畏缩缩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兴奋,“老爷们商量好了,说把下官赔给神仙老爷。”
“你?”谢茂压住心底的惊讶,地府这是出什么变故了吗?赔个鬼差出来?疯了?
“正是下官。”小招儿往衣飞石身边一站,“有下官在,保管不倒霉。”
那是,你这么大一坨晦气,鬼都不敢近来。谢茂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叫赵爵伟的鬼差很有趣,他本身带着阴间的晦气,可他本身也能吸纳晦气。有他在身边跟着,看似晦气不绝,其实非常干净吉祥,因为他会把所有的晦气都吸走。
“下边有什么事么?”谢茂状若不经意地问。
小招儿满脸迷茫:“……没有,吧?”
谢茂肯定地府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再割地赔款,也不可能赔个鬼差来阳间行走。这小鬼满脸迷糊说不清楚,谢茂目前的修为其实也不支持他走阴下界,所以,问不出来,就暂时搁着吧。
谢茂决定问点能问的:“你在福慧粮司当差,可曾见到一个叫容锦华的鬼魂去种福慧资粮?”
鬼差记忆都非常好,小招儿想了想,说:“有。王老爷见他今生大富,又有烈血加身,下辈子必然还有一段好命,借了他二十斗良种,还让人帮他撒种浇水——”
衣飞石听着就挺高兴。福慧资粮越多,下辈子越聪明越有福报,哪怕出身贫家都能一路逆袭。
谢茂踹了小招儿一脚。
那小鬼差缩了缩脖子,大喘气才抖出来:“可他种不下去呀。种子落地就化为灰烬。王老爷叹气,说他这样八成是死了很多年,沾染了很多人间因果,不能再投胎了,永远都不能投胎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衣飞石对鬼魂投胎程序不大熟悉,只听过各种地狱的传说,顿时急了。
小招儿迷茫地说:“不知道。”
和世人传说中的不同,地府鬼差从来不管游荡的鬼魂,也不会把生前作恶多端的坏人捉去地狱里各种折磨。容锦华沾染了人间因果无法投胎,离开福慧粮司之后去了哪里,鬼差才懒得过问。
“给你妈打个电话。”谢茂觉得,这种事情交给宿贞解决最好。
谢茂如今在容家老宅不受待见,二人原本打算吃了晚饭就离开,还是回杭市定居。
因容锦华投胎失败的问题,大概率是走不了了。就在买毛边纸的小学旁边,二人揣着身份证开了间豪华大床房,充作在京暂时的居所——容家老宅住不了,更不可能去宿贞那边住。
最让谢茂好笑的是,鬼差小招儿一副出公差的打算,自带公款粮饷,还有阳间通行证。
他跟谢茂、衣飞石入住同一间酒店,前台问他要身份证,他就给地府福慧粮司开具的阳间通行证,问他要押金,他就给了几张纸钱。前台居然也丝毫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认真登记完了,给了房卡和早餐券。
有小招儿跟在身边,衣飞石果然就不再倒霉了,拿谢茂的手机玩了两局抽卡游戏,连出三张极度珍稀卡片,手气红得要爆炸。他抱着手机开玩笑:“我去买彩票。”
谢茂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人又商量选址建厂的事。
“我觉得启平镇挺好。”那是谢茂最初穿越来的地方,感情非常不同。
京市、杭市当然更好,可就他们现在手里这点儿见得着的现金储备,买地的入场券都够不着。
启平镇离杭市不远,也就离岳云父子不远,需要照顾时,把紧要的人事往岳王庙一扔,随时都能腾出手干别的去,特别放心。那边人也熟悉一些。
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打开手机银行,看看还有多少钱。
——其实也没多少钱。他们的存款最大金额就是容舜给交的学费,当初议定的是年薪六千万,按月拨付。如今卡里躺着两个月的薪水,加上衣飞石胡乱买东西花掉的钱,还有不足七百万。
衣飞石和谢茂都很尴尬地想,下个月容舜还会不会交学费?
不过,就算容舜交了3月的学费,也才一千多万,搁京市买套房子都够呛。
恰好常燕飞打电话来保平安,谢茂问他:“翻译固件,投资吗?”
“投投投!”常燕飞在岳云的小公寓门口撂下行李,一屁股坐门口了,“老大,我投呀。你给我多少股份呀?我有二十三万存款,都在余额宝,我马上打给你!……哦,有一部分买了理财,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取出来……”
“我要出一批风水挂件,你有客户吗?”谢茂问。
常燕飞秒懂。老大这是缺钱了!他是常家嫡系,经他手里结缘出去的风水物件,法金都很可观。而他之所以这么穷,主要还是专心修行,不敢牵扯太多世间因果——经手出去的物件,一旦出了什么事,最终都要坏在他的修行上,哪个修道者愿意赔自己的福缘去换粪土金钱?
“有有有,太有了!要不我马上回来?”常燕飞转身穿鞋子。
“不用了。拉个微信群联络一下,你做中间人,给你抽一成,钱打给你,地址给我。快递给他送去。”谢茂才懒得去应酬。
这年月的大师都比较能唬人,穿个唐装,盘个串儿,一身龙涎香味儿,见了客户还得算个命露一手,细数客户过去的艰难岁月,客户惊呼神仙呐,说不得还要真气加身,给客户治治什么阳痿肾虚的毛病,再开个大额法金,结缘点开光法器,买卖才算齐活。
常燕飞被谢茂的快递上门噎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可能要难办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是。”
傍晚,谢茂衣飞石带着小招儿回容家老宅吃饭。
二人打算正式从老宅里搬出来,总得回去给老人家交代一番,衣飞石也有些东西要收拾。
回了容家,一副农民工打扮的小招儿引来不少人目光。家里的阿姨保姆当然不敢问是谁,衣飞石主动介绍,说是谢茂新招来的司机,请厨房安排晚饭招待。——容家这等门第,谢茂能做容老爷子宋老太太的座上宾,来历不明的小招儿就别想了。当然也不会失礼,厨房会另外备席招待。
只是家里的佣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大少爷的这位石老师和他男朋友骑着共享单车回来,居然还聘了个司机,这什么穷人炫富的骚操作?
容老爷子在暖房侍弄他的兰草,宋老太太看了谢茂就来气,说不来吃饭了。
谢茂和衣飞石也是掐着点儿来的,陪着容老爷子没多会儿就开饭了。与容家庞大的家业相比,丁口委实不算多,除了过年时人聚得比较齐,平时各人都在忙自己的那一摊子事。前几日宿贞带着容锦华回家,各房都听到了风声,全都回来聚了一次,此时也都已经各自回家了。
宋老太太赌气不来吃饭,晚饭就只有容老爷子和谢茂、衣飞石、容舜四人。
厨下阿姨依然做了满满一席饭菜,四人刚刚落座,餐厅房门打开,容舜的小姑容锦秀、姑父容褚鹤怀进来了。
容褚鹤怀生得高大英俊,在家里很少说话,容锦秀在兄嫂跟前也不怎么吭声。
如今家里只有容老爷子在,容锦秀露出了小女儿的娇蛮,四十好几了还能撒娇:“爸爸,我和阿褚说了回来吃饭!怎么不等我们!”目光落在衣飞石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挑剔,“这就是……小飞?”
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她不止打量了衣飞石,那一丝挑剔的目光还落在了容舜身上。
姑姑、姑父回家了,坐席当然得重新排,没得让长辈坐下席的道理。谢茂在容家一向是主宾位置,坐在容老爷子左手边,衣飞石陪坐在谢茂身侧。容老爷子的另一侧则是容舜。这会儿容舜便起身让座。
下人连忙送来餐具,容舜也帮着布置,容锦秀大大方方地坐下了,把手包递给容舜。
容舜停顿片刻,还是接了她的包包,交给一旁的阿姨。
“呀,没注意。我这是给你姑父替我拿着呢,阿褚,你瞧瞧你,有点眼力不好么?怎么好意思劳动我们长房大少爷……”容锦秀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名表,钻石表盘熠熠生辉,“爸爸,你看,我这块表怎么样?轩儿主设,拿了什么国际大奖呢。”
容舜已经腾出位置来了,衣飞石召唤,他就去了衣飞石身边坐下。
容老爷子眼皮没抬,慢慢擦手。
“目前还没有上柜。就我手上这一支,工坊还有一支。成控部还在评估造价,说是控制成本,要不就不用真钻,水晶钻效果也不错。”她将手腕上闪烁的表盘晃了一下,灯光反射在钻石表盘上,清冷的光芒在容舜和衣飞石身边似是很不经意地晃过。
“我就不同意了。水晶钻那就是假钻石,咱们容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一支表出柜最低就是三千万,没得用假货糊弄人。以次充好,哪里是什么正经人家的作派?”她极其诚恳地说。
容舜慢慢喝汤,一言不发。
衣飞石脸色已经变得很严肃了,反倒是谢茂,端着汤碗笑了笑,说:“真钻假钻,不都是石头?您要不信,我这就给您做个试验——”
“这是一碗排骨莲藕汤,我把莲藕和肉都挑出来,就剩下这块骨头。”
“您看好了,都看好了。”
“我这么一拍手……”
汤碗就飞了出去。
一碗汤,生生飞过了能坐三十人的大圆桌,准准确确地泼在了容锦秀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容锦秀都没反应过来,似容家这样的门第,拌嘴嘲讽是有的,出了门各种车祸是有的,就没有当面往人家脸上泼热汤的!
谢茂很惊讶地失声道:“哎呀,对不住。手滑了。”
衣飞石无奈地低下头,觉得有点尴尬,又很泄愤好笑,嘴角微微上翘。
就是这样的。在谢朝的时候,谢茂就是这么不要脸。但凡有人惹了他不痛快,他真的是什么都敢干。体面?朕就是体面。
作者有话要说:胖衣:我要忍住不能笑场。
容舜:老师说先生是活土匪,我原本不相信,今天相信了。
赔偿物小招儿:我认识老爷第一天就知道他是土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