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元婴所主宰的谢茂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抬手就是一道不知名的力量砸向衣飞石。
大半年前, 谢茂对付常家父子时, 召唤天地力量尚需以未来古音敕令天地, 如今修为突飞猛进,天地之间的雷泽之力信手拈来, 毫无预兆。——然而,衣飞石还是飞身退去十二尺, 从容地躲过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
卧室临近走廊的墙壁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破洞,惊动了楼下的岳云:“敌袭?”
下一秒, 衣飞石被一道雷光砸下了楼, 摔在坚硬的石材茶几上,沉重落地。
岳云迅速赶来, 扶他起身:“你如何?我去看看。”
衣飞石拦住他:“不必。”
岳云见衣飞石脸色如常, 并没有被暴打过后的苍白脆弱。
可衣飞石也结结实实地吐了一口血,胸口残存着被击伤的痕迹。单从四周与伤口处残留的痕迹看,打伤衣飞石的对手实力相当强悍,且使用的是极其正宗堂皇的雷法。
这让岳云很困惑,当今天下,会使用如此纯正雷法的世家, 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
更奇怪的是,以衣飞石对谢茂那么狗腿的维护姿态,如今只留下谢茂一人御敌,衣飞石怎么会告诉他“不必”去察看战况?……上面好像也没有打斗的动静?
岳云抬头张望,谢茂恰好自卧室内穿越过碎墙的废墟, 于走廊上冷冷俯视。
“元神。”岳云即刻发现了谢茂目前的状态不妙,主宰谢茂身躯意识的,是谢茂的元神。
“走,快走。”岳云催促。
若在半年之前,岳云不曾受重伤,谢茂也在修行之初,岳云尚有一战之力。现在岳云愈弱,谢茂愈强,打起来完全没有悬念。就谢茂这个开了挂的状态,岳云不想招惹,带着衣飞石就想跑。
——反正他现在救下了衣飞石,待谢茂清醒之后,肯定会感谢他。
衣飞石擦去嘴角血渍,缓缓站直身躯。
谢茂并未下楼,一手|雷光,一手山泽,两股劈山裂石的天地之力呼啸而下,冲着衣飞石斩落。
他此时没有情感,也不存在理智,只有自保的本能。衣飞石将一道鬼气贯入谢茂的紫府之中,直接把他的主意识打晕了过去,主宰着谢茂的只剩下元婴。元婴苏醒的第一件事则是找使主意识沉睡的罪魁祸首复仇,只有解决掉威胁到主意识的敌人,自身才能处于安全状态。
岳云想要拉衣飞石离开,衣飞石手绽剑花,光影相护,将岳云滴水不漏地护在了剑光之外。
谢茂招来的两道天地之力则如狂龙虎啸,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仍旧不改一丝表情,冷静地将体内伤坏的逆血吐出,正面对着谢茂的眼神方才有了一丝畏惧。
岳云彻底看不懂了。
衣飞石手中剑花绽放,光影坚实无比,既然能护在岳云身前,就能护住他自己。他展露的这一手道法,完全超出了岳云能理解的范畴之外,是一种极其高深难测的运用方式。
明明能挡得住谢茂的暴打却选择生生挨着?这俩是玩儿暴力情趣吗?
岳云觉得,谢茂的眼神也不像游戏。
衣飞石再次擦去嘴角血渍,他一向爱洁,在谢茂面前尤其仔细仪容,随手整理已经成了习惯。
修为高到衣飞石的地步,凡人的眼界已经无法理解了。哪怕谢茂能召唤天地之力,碍于元婴所携带的威势真元受封印所限,也很难对衣飞石造成真正致命的伤害。衣飞石才将击溃内脏的伤血吐出,伤处已迅速恢复痊愈。
除非谢茂动用玉翡剑,否则,他使用任何办法都不能在衣飞石身上留下长久的伤痕。
谢茂的元婴也很轴,不能把伤害主意识的对手撂倒,决不罢休。衣飞石这挨一下吐一口血再迅速痊愈,简直是在挑战谢茂的施法速度。谢茂出手三次,第一次击空,第二次得手,衣飞石吐血后安然无恙,第三次再得手,衣飞石再次吐血、安然无恙。他目光冷漠地第四次出手——
看着席卷了漫天戾气狂风的雷光、山泽、风火之力,衣飞石缓缓屈膝,跪下。
轰隆一声。
三股天地之力同时击中衣飞石的身躯,他狂吐鲜血两升,遍地狼藉。
谢茂看着几乎把小半张地毯濡湿的鲜血,眼神微微一动,瞳孔逐渐涣散,直挺挺朝后倒下。
一直跪伏在地上示弱的衣飞石瞬间飞掠而起,将胳膊垫在谢茂颈下。有他在,绝不会让君上受伤。岂料就在他抱住谢茂的那一个刹那间,短暂失踪的玉翡剑出现在谢茂掌心,直刺衣飞石心腹!
衣飞石依然有能力回避。
看着谢茂冰冷无情的双眸,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只起身勉强挪了半寸,让开了致命处。
玉翡剑贯穿了他的两根肋骨之间。
衣飞石握住谢茂持剑的手,喷涌而出的鲜血将二人双手濡湿,握住剑柄的手指不住打滑。
从谢茂的眼中看不见一丝温度,衣飞石眼底多了一丝自嘲。你亲手结束了与陛下几十年朝夕相伴的缘分,却还指望陛下睁眼看你,握着你的手,再叫你小衣?
谢茂已至强弩之末,玉翡剑彻底刺入衣飞石身躯的瞬间,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先生恕罪。我现在还不能死。”计划没有完成,我必须活着。衣飞石取回谢茂手中的玉翡剑,死死捂住腹间创口,另一只手还稳稳地搂着谢茂失去意识的脖颈,轻缓地将谢茂放下。
衣飞石转身欲走。
岳云看出玉翡剑的不凡之处,皱眉问道:“你不等他醒了,替你看伤?”
“不等了。”衣飞石捂住的伤口处飙出嘶嘶的血线,他用力揉摁数次,迸射出的鲜血变得缓慢。
玉翡剑由谢茂炼制而成。衣飞石炼剑之初,奠剑以诚,许诺玉翡剑永生永世不背旧主之意。所以玉翡剑造成的伤口,谢茂一口清气就能愈合,若谢茂心存恶意不肯饶命,这道伤口就永远也无法愈合。
衣飞石的修为能镇压住伤口,使之不再汩汩淌血。然而,他无法让伤口彻底愈合。
“你去哪儿?”岳云再问。
衣飞石没有回答。
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是不能再留下。
家里的客厅和主卧室都被谢茂拆得差不多了,男主人也被谢茂打跑了,来做客的岳云不得已出面收拾残局。他把谢茂扛到客房床上放下,确认谢茂安然无恙之后,拉上门到客厅里继续忙活。
门锁咔嚓一声,谢茂就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个缩小版的白衣小童,只有两寸高矮。正是来不及跟衣飞石离开的铠铠。
看着谢茂突然睁开那双沉静冷漠的眼睛,铠铠立马捂住脑袋,声音发抖:“君、君上……”饶命。
“你原本想告诉我什么?”谢茂问。
铠铠很惊讶。
衣飞石不敢动谢茂的记忆,干脆斩了前尘,谢茂此时应该进入旁观者的心态。
谢茂不会忘记衣飞石,可他也不会记得任何与衣飞石相处的感情与知觉,衣飞石对他而言,只能是一个熟知一切的陌生人。同样,他也不该存在任何对衣飞石感兴趣的情绪。——就算他知道衣飞石骗了他,也不会想着去了解真相。这才是斩前尘的霸道之处。
谢茂翻出手中已然被神血玷污的太一镜,将之放在铠铠跟前:“说。”
铠铠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跨过太一镜上的血污,说:“前世君上暗恋哥哥,哥哥也暗中仰慕君上。不过,因为种种理由,君上和哥哥不能在一起。”
不等谢茂问他是哪些原因,它就把记忆戳了出来,依旧放在太一镜里。
【那是个山河大地银装素裹的冬日,依然有艳阳高照,雪地里一片晶莹。
谢茂与衣飞石轻盈地漫步在松软的雪地上,二人刚刚猎妖归来,衣飞石身上还带着杀气,谢茂则用竹笛挂着一壶酒,悠闲惬意地欣赏着雪景。
衣飞石埋头走了许久,仿佛不经意地问:“君上,为何您愿意出席宣道人与南岳帝君结侣的宴会,却不理会莲香发来的帖子?”
谢茂愣了愣,似乎很奇怪衣飞石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句:“莲香是人,黑九是妖。人与妖结成道侣也罢了,日同寝,夜同居,行夫妻之事,荒谬。”
衣飞石笑一笑没说话,也不再问了。】
这一段记忆结束,铠铠又在脑子里掏啊掏,逃出来第二段记忆。
【古旧的轩室中。
谢茂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面前一张小几,摆着果子、茶杯与竹笛。
在他的面前则跪着两道身影。一是已然长大成人的刘奕,与刘奕并排跪着的英俊男子耳后有禁点,显然是一具被造得足以以假乱真的傀儡偶人。
“虽说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天道似是独钟于人,其实也不然。人与万物皆天地所长,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一分。既然你二人欲结侣常伴,奕儿要善待小温,不得仗势欺人。”谢茂靠在凭几上,一字一字说得很慢。
面前一人一傀儡,都没能发觉谢茂的不虞与敷衍,磕头叩谢之后,谢茂打发他们出去,他们就开心地携手离开了。此时谢茂才一脚踹了面前的茶几,冲着陪坐一旁的衣飞石怒骂道:“你养的好徒弟!”
衣飞石面色很淡,似乎早已经知道了谢茂对非人类的歧视,上前施礼磕头:“臣知罪。谢君上周全。”
谢茂兀自气恨难消,拿起竹笛在衣飞石肩上敲了好几下,训斥道:“把你剩下几个徒弟都看好了,若再有痴恋异类之事,别再找我赐婚赐福。趁早逐出门墙去。不知自重。”
衣飞石磕了头,口吻很温顺:“臣遵旨。”
谢茂提起竹笛离开。
衣飞石看着被踢得一片狼藉的茶几瓜果,眼神越发的淡了。】
铠铠还欲再掏,谢茂阻止他:“我知道了。他……不是人?”
“对啊,哥哥不是人,是君上的一件铠甲。人妖相恋君上不喜欢,刘帝君喜欢傀儡偶人君上发了大脾气,君上怎么会和自己的铠甲结成道侣爱侣?岂不是比喜欢妖族和傀儡偶人更奇怪?”铠铠脆生生地说。
谢茂此时回想起衣飞石,就像是在读一本字句荒疏的小说,想不起半点当初的欢喜与爱慕。
不过,他没有如衣飞石所想的那样,对衣飞石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他从黑甜的昏沉中醒来,什么都记得。尤其记得深刻的是,他丢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爱慕衣飞石的心情。
他可以不爱衣飞石。毕竟,他此时已经不记得什么是爱了。
但是,他不会准许生命中出现任何不明不白的事情。
衣飞石为什么爱他,又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要袭击他……谢茂很小气,睚眦必报。
惹了我就跑?你想得太简单了。
“所以,他就把我投入了轮回?”谢茂问。
“那当然不是啊,我哥怎么敢把君上您投入轮回?他要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偷偷躲在君上背后张望,一句话都不敢问了。”铠铠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