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者皆有天人感应。
破境劫雷在前, 谢茂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 警惕着天上随时会劈下来的巨雷。
这种情形下, 他没办法去感应衣飞石的安危生死。不管他心目中衣飞石有多么重要, 他的身体,他的意识, 他存在于世的所有一切,依然强行将他自己的安危作为第一位来谨慎对待。
谢茂很清楚, 在劫雷消失之前,他的天人感应都是废的。对找衣飞石毫无帮助。
就算他想占卜衣飞石的安危下落, 失去了天人感应, 占准了他也解不出来。
这让谢茂极度暴躁。他不耐地看着窗外浓厚的劫云,手中多了一枚能量石, 倏地捏碎, 精纯的力量如同充电一般汩汩注入他的体内,那一瞬间,临近突破的玄池水满则溢,轰隆一声……
漆黑的天幕上拉开一道巨型闪电。
劫雷炸响的那一瞬间,宿贞原本在床上敷面膜,闻声她立刻拉开窗帘。
听见雷响时, 已经迟了。窗外乱风疾舞,隐有一种末世降临的恐怖,园中树木在风中瑟瑟,连观景灯都有了一种失去明亮的错觉。那雷声实在太近,让宿贞想要忽视都不可能。她一手拉开窗户, 顾不得身上仅着丝绸睡裙棉绒拖鞋,在狂风中朝着儿子居住的方向奔去。
她跑得很快,劫雷下来得更快。
在屋内听了一响,落地又是一响,奔跑中接连三响。
宿贞默默数着数,五次了。心里也是无奈又崩溃,旁人破境渡劫,劫雷响一次是常态,响三次是天纵之资,响五次怕不是要上天了?她看着依然浓云深重的天空,这怕不是还要来几次?
带她跑到谢茂和衣飞石居住的别墅范围近二十米时,风已经大到人畜勿进的地步。
宿贞心里很清楚,普通人这种情况下是进不去的,能进去的都是修士。若修士踏入这个小圈,就会被劫雷视同渡劫者本人的助力,进行无差别攻击——正是因为担心儿子遭受池鱼之殃,宿贞才会跑得这么快。她也不觉得衣飞石这么早就能渡劫,倒霉的肯定是谢茂。
难怪那老鬼躲着几天都不出来。宿贞心里气急,你要渡劫找我帮忙啊,逮着我不懂事的儿子做什么?他一个才踏上缥缈之途的小菜鸟,就算能替你挡劫又能挡几次?
轰隆——
第六道劫雷落下。
因为离得太近,劫雷与闪电几乎在同时出现,狰狞的闪电将一切映得绚亮惨白。
谢茂孤独地站在空庭中。
宛如人身粗细的劫雷从他头顶贯入,他就像是一尊铁铸的雕塑,纹丝不动。
雷属阳,电属阴。
一阴一阳,恰似道之两极。
雷降之于天,还诸于地,天地阴阳,也似道之两极。
换句话说,这道劫雷从天上掉下来,落到谢茂的身上,把谢茂劈完之后,它就应该顺着谢茂的身体向下,落到地上,从大地上消失。——这也符合现代物理学。
谢茂扛住了这道雷。
他接触大地的双足就似绝缘体,杜绝了劫雷落地消失的可能性。
劫雷被他留在了体内。
宿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老鬼……这是要上天啊。
雷法在道术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因雷法属阳,修者认为雷法能够驱除邪祟,是天下第一等除魔灭秽卫道之妙法,被雷击过的物件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多少老修行扛过一道过身雷就修成了纯阳体,还有家族专门带着弟子们去引春雷过体,增强修行。
——那也只是过身。就是符合天道阴阳的过程,降之于天,还诸于地。
没有人敢像谢茂这样把一道雷留在自己身体里,死死地镇压住。是的,他镇压住了劫雷。
威风凛凛降落的劫雷就像是一条骄傲狂躁的巨龙,原本指望着呼啸而过,闹得人仰马翻之后再绝尘而去,不沾一丝尘埃,哪晓得它在呼啸而过的过程中,被地上蝼蚁擒住了。它被囚禁,被奴役。它戴上了镣铐,禁锢它的蝼蚁想要往哪里驱赶它,它就只能朝着哪个方向奔跑。
劫雷六响,谢茂抓住了六道劫雷。
宿贞眼睁睁地看着谢茂肩上白骨绽开,即刻上前:“你快放了劫雷。”
六道劫雷所带来的能量,已经超出了谢茂的肉身负荷。他在境界、精神上都毫无压力,唯有这个才刚刚修行一年的身体,扛不住。——他目前的修为,只能支撑劫雷穿身而过。强行留下肉身就会崩溃。
谢茂裂开的肌骨缓缓恢复正常,他一言不发,看向依然劫云密布的高天。
依他的天资,每次突破,劫雷必然九响。
劫雷属阳,九亦是至阳数。其实,劫雷既是天地清除bug的方式,也带着造化之玄奇。
只要扛得过劫雷的洗练,修为必然更上一层楼——天雷来自于昊天之上,至纯之力能把修者体内带着杂质的真元都“提炼”一遍,连肉身中的杂质都会被强行剔除。若是肉身有瑕,直接就被劈死了。
还有三道雷。
谢茂阴着脸,劫雷在他的体内流窜。
他勉强控制着六道劫雷各行其道,彼此不碰触。然而,劫雷不可能留在体内某一处纹丝不动,它们始终在游走。两道劫雷偶尔交错而过,谢茂已经堪称铜墙铁壁的肌骨就会被轻易撕裂开。
“劫云这么重,顷刻间还有劫雷下来。你不放了它们留着孵蛋?”宿贞也急了。她修为境界虽不如谢茂,眼界总有。谢茂这根本就是在玩火,她也看不出留着劫雷有何用处。
“我动了天子血。”谢茂说。
所以,他阻止不了劫雷下来,却绝不能让劫雷重新归于天地。
一旦劫雷从他体内穿身而过,还诸于地,就像是带着他鲜血的河水流入了大海,正在寻找他的鲨群——天道造化,马上就会找过来。他不怕破境劫雷,但是,天道造化?这时候还是算了吧,干不过。
宿贞也无语了。
说话间,第七道劫雷降下。
宿贞手中冰雪长鞭狂舞,接入天穹之上,哧啦一声,劫雷被她引入体内。
谢茂不敢让接雷过体,怕被标记过的劫雷还于天地,宿贞不怕。她又没动过天子血,劫雷从她纤细的体内轰隆隆呼啸而过,她一头长发疯狂暴涨,饶是如此,心口亦有焦糊的味道传来。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劫雷就烧光了她毛绒绒的拖鞋,从砌着砖石的地面之下遁走了。
谢茂没想过宿贞会出手相助。宿贞的修为根本不到迎接此次劫雷的时候,从她此时的狼狈下场就能看出,她的肉身修为都没有做好迎接劫雷淬体的准备。
宿贞一手捂住心口被劫雷炸开的焦糊处,长发都被炸开了,毛糙地支愣着。
她看着依然厚重的劫云,气得不行:“你属蛇的?”
妖族之中,唯有蛇族突破时雷劫最重。蛇化蛟时,劫雷七响,蛟化龙时,劫雷九响。天地并不乐见蛇化为龙,千方百计要将之劈死在飞升之前。
“我能应对。”谢茂已经渐渐控制住体内六道劫雷,并缓缓空出了下一道劫雷的运行通道。
然而,宿贞看着他还未彻底痊愈的肩膀,手中冰雪长鞭依然严阵以待。
劫雷八响。
不等谢茂迎雷,那道曾经照着谢茂狂抽的冰雪长鞭再次飞上天穹,鞭梢宛如一束冰花,将撕开天际的劫雷引了下来。轰隆一声。
宿贞吐出一口紫檀色淤血,手中冰雪长鞭寸断,依然捂住自己的心口。
“……我能应付。”谢茂再次强调。
他全力撑着体内六道劫雷,没法儿跟宿贞比出手的速度,宿贞已是强弩之末。
他和宿贞都心知肚明,宿贞肯替他接住劫雷,只是为了衣飞石。可谢茂只问结果,不问原因。宿贞今日替他扛住了两道劫雷,他必须承情。——哪怕他自己也能接住。
宿贞将口中残血吐尽,靠在园中方亭的角柱上,说:“反正我也没辙了。”
若是她知道小衣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吧?见宿贞精神萎顿襟前淤血濡湿的模样,谢茂决定瞒着宿贞衣飞石失踪的事情。越级挨了两道劫雷,宿贞需要静养,她已经没有心力支撑着去寻找衣飞石了。
第九道劫雷降下。
这一道劫雷足足有两个人身那么粗,闪电狰狞得使人睁不开双目。
谢茂一直纹丝不动的头颅竟被劈得微微一偏,眉角就有鲜血涌出。那一瞬间,粗重的劫雷被他擒入体内,这一道最粗重的劫雷就似一列火车,轰隆隆碾过了所有绕着轨道运行的劫雷,在谢茂体内不断上演吞噬、壮大,继续碾压,吞噬、壮大的过程。
戾风在园内横竖乱刮,花草被摧折,草皮被掀翻,连地砖都松动飞了起来。
劫云却在此时散开了。
没有雨。
劫雷不落地,天就不会降下灭雷火的喜雨。
这时候,宿贞才听见屋内有人在喊:“开门,放我出去!你是不是疯掉了?”
岳云被谢茂锁在了屋里。作为谢茂的契神,也因着与生俱来的豪气,劫云汇聚的一刻,岳云就跑出来打算替谢茂扛住——他还记得衣飞石说过,谢茂惹了天子血。要说岳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姓赵的,谢茂跑去招惹天子血,岳云非但不觉得离经叛道,反而拼命鼓掌,不愧是我岳云的契主。
他倒是想扛。不过,谢茂也不可能让他去扛。虚弱成小鬼模样,一道雷劈死了咋办?划不来。
宿贞听得玄奇,见谢茂还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她就走了过去。
意外的是,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也没有鬼神的踪影。——岳云迅速躲回了虬枝之上。
确认衣飞石不在别墅之后,宿贞吞了几颗药丸,对谢茂说:“走了。”
她来是为了衣飞石,替谢茂扛住劫雷也是为了衣飞石。如今发现谢茂渡劫时,把衣飞石“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她心里就舒坦了,这老鬼倒也不全是坏心。
既然是为了儿子前来,宿贞也不打算找谢茂讨要好处,鞋子被劈没了,她赤脚走了回去。
谢茂体内仅剩下一道粗硕的劫雷。
凭他目前的修为,不可能将劫雷悄无声息地蚕食消失,不过,一旦天道造化不再紧盯着他,他就能把这道劫雷放归大地。
谢茂在原地僵持了足足三个小时,方才勉强控制住这道七雷合一的大龙,眉角的伤疤已然结起了浅浅的血痂,鲜血顺着脸颊下巴,把他雪白的衬衣染出了大片血污。
谢茂顾不上打理自己的狼狈,从随身空间里释出两片龟甲,结印翻开,抖出三枚铜钱。
他要占衣飞石身在何处。
……西北?看了卦象,谢茂掐指算了算。很意外的是,天数乱了。
换句话说,有什么东西蒙蔽了天机,让谢茂找不到衣飞石的下落。这让谢茂极其恼怒,心中还有些气急。他从不轻易占卜,不顾心魔丛生起了一卦,居然算不准?
“老板。”岳云在门内叫唤,“楼上?”
岳云被谢茂用天地树枝锁在了屋内出不来,不过,他突然感觉到楼上多了人类的气息。
衣飞石从卧室内直入幽冥,回来也从幽冥直接回到了卧室。
他掐的时间很准,大概就是谢茂每天从游戏里脱出的前十五分钟。在鬼府之中,衣飞石浑身鬼气缭绕,镇压九幽,回到阳世之后,他又恢复了入门小修士的状态,任谁都看不出一丝破绽。
原本黑漆漆的卧室里,开着灯。
衣飞石立刻知道不好了,他将被褥掀开,被他隐身放置的青玉简也不见了!
楼下岳云大喊“老板”,提醒“楼上”。
衣飞石不用去窗前张望,就嗅到了风中残存的血腥味与劫雷劈落的纯阳气息。君上渡劫了。衣飞石看着熟悉的卧室,卧室里漂浮着温暖的灯光,他和谢茂在这间屋子里有过极其甜蜜亲昵的记忆。
然而,无论衣飞石怎么说服自己,他的身体并不能听从理智的教诲。
就像是被天敌窥伺的小玩意儿,他浑身僵硬地站在窗边,背对着大门,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茂不肯渡劫。
因为天道造化正盯着谢茂,一旦渡劫,他很容易被天道决死。
为了不渡劫,谢茂把近乎满溢的修为传渡给衣飞石,为了不被天道对针对,谢茂一连几天都躲在随身空间里,怂得不肯见人。可是,今天谢茂出来了。
为什么?衣飞石根本不必想。君上发现我不见了,出来寻我。
谢茂也可以在劫雷降落的瞬间,回到随身空间去。谢茂的随身空间并非他记忆中批量生产的造物,而是和衣飞石所携一样完美的小世界。小世界能够屏蔽天机。所以,谢茂躲在随身空间里,天道也找不到他——同样道理,他只要回到随身空间,劫雷也找不到他。
谢茂没有回去,他选择了应劫。
因为,我不见了。衣飞石紧张得脖子都开始酸痛,自己却丝毫不觉。君上要找我,所以,他不会回到随身空间去等着,他冒险应劫,因为他认为……我不见了。
衣飞石被玉翡剑解开了记忆,担心鬼府出了大乱,所以,他必须先去鬼府探察。
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被他排在了寻找铠铠之前。
他不得不走。他也不得不瞒住谢茂。意外在于,谢茂提前从游戏里出来了。
衣飞石心中绝望,君上为天道之所钟,天人感应之下提前出关,就是为了拆穿我的谎言么?我何德何能,竟然敢在天衡丈量之下,试图蒙蔽君上?——他心中生不起撒谎的勇气。
谢茂直接从楼下攀墙而上,本想打碎玻璃,就看见了站在窗前的衣飞石。
他示意衣飞石打开窗户。
哪晓得衣飞石在看见他身影的瞬间,眼眸就垂了下去,挺拔的身躯也瞬间变得卑微。
在执行命令上,衣飞石依然不打折扣。他迅速上前打开了窗户,后退一步,提臂躬身,充作行步倚仗。谢茂体内还有一道轰隆隆到处碾压的“火车”,顺手搭在衣飞石胳膊上,翻身跃入屋内。
“没受伤吧?”谢茂落地第一句话不是问衣飞石去了哪儿,遭遇了什么,是确认安全。
二人相伴多年,肢体接触已成习惯。谢茂下意识地想要搂着衣飞石,还未抬手,衣飞石已躬身退了三步,额头触地跪了下去。
错愕,意外,不解,种种情绪在谢茂心尖缭绕。
他看着几乎贴在地上的衣飞石,读得出衣飞石此时的敬畏与恐惧,更让他不理解了。
为什么呢?哪怕在谢朝时,他是皇帝,衣飞石是臣子,二人之间的气氛也没有过今时今日的紧张与惶恐。事有反常必为妖。谢茂缓缓沉住这口气,尽量温柔地问:“是有人带你走了吗?他说了什么?”
他想了想,觉得能让衣飞石这样一反常态的,恐怕只有衣飞石的“来历”了。
“怎么前世你得罪我了?”谢茂轻松地笑了笑,口吻中丝毫听不出试探,“看在今生咱们这样恩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好了?”
就算前世有怨,从谢朝到新古时代,相伴数十年,难道还抵不过那点儿仇恨?
衣飞石跪在地上不为前世之事。
他额头触地,目不仰视,是因为他不会对谢茂撒谎,可是,他也不会告诉谢茂实情。
此时此刻,衣飞石只能沉默屈膝,乞求垂怜。
作者有话要说:后妈读者:哈哈哈哈小衣掉马甲了看他怎么圆。
小衣:不圆啊。
后妈读者:?????
小衣:撒不了谎,就不撒谎。
后妈读者:????????????
小衣:因为我是衣飞石。
茂茂:好好好,你是衣飞石,你有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