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后宫的几处宫门全被封死,沐弘绕到皇城南面,宽阔的太常街上空无一人,南司马门前站着一队鲜卑士兵,见沐弘走近,端起长枪喝道:“什么人,敢来这里闲逛?”
“我来求见皇上。”沐弘回答。
士兵笑了起来,但见他衣着华贵,不知是什么来头,没敢对他动粗。
一名头目从门洞里走出来,推了沐弘一把,“快滚,皇上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沐弘说:“麻烦你向皇上通报一声,就说沐弘求见。”
头目攥起拳头挥了挥,怒道:“什么玩意儿,使唤起老子来了?”
沐弘摸了摸口袋,出来得急,身上没有带钱。看着拦路虎一样的守军,他忽地想起一个人,问道:“贺赖统领在吗?你请贺赖统领过来见我。”
头目一愣,上下打量着他:“你认识贺赖统领?”
沐弘不跟他多话,叱道:“快去,别耽误事。”
头目被他气势镇住,板着脸对手下说:“我去禀告贺赖统领。你们看住他,别让他跑了。”瞥了沐弘一眼,咬牙道:“若敢戏耍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士兵命沐弘站在墙根,用枪尖指着他。过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贺赖急匆匆骑马赶来,看见沐弘连忙喝退士兵,下马行礼,满腔欢喜地叫了一声:“沐大人,你总算回来了!”
头目连声赔罪,把坐骑让给沐弘。贺赖带着他穿过宽阔的广场,驰入端门,前殿巍峨的殿宇耸立在眼前,屋面上的白雪反射着淡薄的阳光。
“大人回来就好了。”贺赖说,“皇上先后派了两拨人去洛阳找你和公主,都没找着,末将正打算自己前往呢。”
“辛苦你们了。”沐弘淡淡地说。
“大人要见皇上,需由叶总管通报。您在此稍等,我去找他。”
贺赖下马,正要走上台阶,白石阑干后出现一个穿黑袍的宦官,向下望了望,飞奔而下。
“大人……大人你可回来啦!”那人扑到沐弘脚边,惊喜地攀着缰绳。
“叶总管来得巧,省得末将去找。”贺赖笑道。
沐弘下马,谢过贺赖,问叶玄:“皇上好吗?可有空见我?”
“皇上圣安,刚才还在念叨公主和大人呢,正巧您就到了。”叶玄引着沐弘登上高台,“大人这边走,皇上在温室殿披阅奏章。”
宫殿里冷冷清清,悄无声息,沐弘一路走去,除了殿外执戟的守军,看不到一个人影。叶玄进温室殿禀报,不一会退出来,笑道:“皇上宣大人觐见。”掀起帘子,让沐弘进去。
殿内暖香袭人,沐弘绕过雕花屏风,层层帘幕后面依稀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沐弘在秦国当个七品小官,没资格上朝议政,对前殿这块区域远不及后宫熟悉。但这温室殿他却来过一次,那是十三年前,他在这里驳倒张孟,说服苻坚和两位重臣,平息了彗星引发的灾祸。如今宫殿换了主人,他重蹈旧地,想起往事,内心充满迷惘:如果当年他没有出头反驳张孟,如果苻坚扛不住群臣逼迫,将慕容氏灭族,那么淝水战败后,就不会有慕容垂反叛,夺取东部半壁江山;也不会有慕容冲围困长安,占领国都;羌人匈奴或许不敢起兵作乱,占地为王;即使晋国乘胜反扑,收回南方几个州,秦国疆域缩减,但以苻坚的威望,或许能够维持住局势,不至于国家四分五裂,百姓流离失所。是非黑白,孰对孰错,放到时间的长河里,难以判断清楚。当时自己认为做得正确的事,最后却成了毁灭这个国家的根源。就连苻坚也深感后悔,在城头看到漫无边际的敌军时,叹道:“悔不用王景略、阳平公之言,使白虏敢至于此。”
正在感慨万千,忽听里面传出一声呵斥:“沐弘,你还不进来,在磨蹭什么呢?”
沐弘赶紧小跑着入内,匍匐在案桌前,口称:“微臣叩见皇上。”
“平身。”头顶上响起冷冷的声音。
沐弘起身,目光落到坐在案桌后的那个人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住在皇宫里毕竟比在外行军打仗要舒服得多,他的面容恢复了神采,皮肤洁白细腻,如美玉无暇,剑眉星眸,五官愈发鲜明夺目。岁月从不败美人,何况正值他生命的鼎盛时期,他可以再美个十年二十年都不会褪色,但上天急着把他收回,不再给他时间。
慕容冲搁下手里的毛笔,挑起眉毛,斜睨着沐弘,责怪道:“你们俩上哪儿去了?走了将近一年时间,也不派人捎个信回来,让朕白白挂念。”
“微臣带着公主在洛阳住了一段时间……”
“洛阳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你们乐不思蜀。”慕容冲的声音和缓下来,“朕打下长安,天下皆知,你们听到消息也不赶着回来。”
沐弘低下头不敢回应。
“阿姊呢?她没随你一同进宫吗?”慕容冲向外望了望,面露诧异。
“公主她……她在洛阳出家了。”
“什么?”慕容冲一拍桌子,起身大步走到沐弘面前,一把揪住衣领,斥道:“怎么回事?朕把阿姊交给你,你怎么让她当了尼姑?”
“皇上,公主是自愿出家的,臣拦不住。”
“你若对她好,她何苦出家?”
“皇上松手,容臣细细道来。”沐弘抚平衣领,喘了口气说道,“臣与公主在洛阳,遇到一位故人,就是曾担任秘书侍郎的赵整。他告诉我俩,天王陛下出奔,在五将山被姚苌擒获并杀害。鲜卑攻破长安,大肆屠戮,血流成河。”
慕容冲冷哼了一声,“果然是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公主得知天王驾崩就昏厥过去,救醒后再听闻屠城的事,承受不住,大病一场。幸得白马寺高僧救护,念经祈福,才得以痊愈。公主身体稍好,就自己剪了头发,决意出家。微臣苦劝不住,把皇上赐予的那一箱财宝捐给了白马寺,求住持为公主剃度,收为弟子……”
慕容冲背转身,一言不发。
沐弘心知肚明,压垮公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自己,是他说出真实身份,斩断了公主的爱恋,令她希望破灭心死如灰,最后选择放下过往遁入空门。但他不敢向慕容冲坦白。公主心地善良,开放包容,能够接受他的奇特来历,而眼前这个人一贯刚愎偏执,就算说了实话,他也不会相信。
“皇上放心,有白马寺庇护,无人敢打扰公主清修。”
“也罢,待朕收复洛阳,再去看她。”沉默良久,慕容冲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微臣回到长安,目之所及,断垣残壁,民不聊生,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这就是皇上想要的国都吗?”
“会好起来的。朕已颁布法令,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命大军屯田,耕种产粮,无需向民间索取,让百姓休养生息。”
“你为什么要屠城?”沐弘逼问。他不关心法令,他们俩都来不及看到实施的结果。
“你是在质问朕?”慕容冲转过身,瞪着他,惊怒不已。
“微臣想知道皇上没什么任由鲜卑大军杀戮平民?”
“这座城打了快一年才打下来,死伤无数,士兵心里憋了一股子怨气,怎能不让他们发泄出来?他们为朕卖命,不就是为了得到好处吗,朕怎能拦着不给?”慕容冲耐着性子解释。
“天王当年占领邺城,对百姓秋毫无犯。”
“苻坚背后有秦国,朕有什么?朕一穷二白,两手空空,拿什么发给手下大军?”慕容冲脾气上来,当胸把沐弘一推,“蠢货,一边去。”
沐弘一路吃辛受苦,回来只休息了一夜,就赶着进宫,身体孱弱,脚步虚浮,被他猛地一推,摔了个四仰八叉。
“咦,你就这么弱不经风?”慕容冲倒吃了一惊。
地面上铺着毡毯,沐弘没有摔伤,连忙爬起来,“臣没事。”
慕容冲白了他一眼,回到案桌后面拿了本奏章翻阅,不再理会他。
沐弘却不肯放过,继续追问:“后宫几千个女人,你总可以保护吧?为何任由士兵蹂躏糟蹋,死后还要放出鹰犬啄食?”
“朕为什么要保护她们?”
“她们都是弱女子,不该受到保护吗?再说,你以前也在宫里住过几年,有些人你都认识的,何必要斩尽杀绝……”
“你还敢提这事?”慕容冲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朕当年被迫入宫,受尽了冷眼和嘲讽,宫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辱骂朕诅咒朕……朕发过誓,朕受的苦要千百倍向他们讨要回来。哼哼,如今不就实现了?”
“就因为别人在背后嘲笑过你,你就要让她们惨死,你就这样残忍吗?你住在前殿,一墙之隔的后宫里全是冤魂怨鬼,你住得安心吗?”
慕容冲大怒,把桌子拍得“呯嘭”响,“你这家伙,一心向着外人,胳膊肘往外拐,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皇上,臣没有向着外人,臣只是心疼你……”沐弘心说,我只是心疼你生前遭受伤害,死后还要背负千百年的污名。
“朕不怕鬼魂,有本事就来向朕索命。”慕容冲冷笑,“再说了,她们要恨也该去恨苻坚才对,那才是她们一心依靠仰仗的人。但是这个人撇下了他的后宫和子民自顾自逃跑了,根本不顾及这些人的死活。她们要有觉悟的话,早该自寻了断,免得受辱。覆巢之下,还指望有什么好下场吗?”
“人都是怕死的,只要有一线生机,谁愿意去死?当年燕国灭亡,也没见到你们慕容家有谁自尽,还不如底下的臣子和奴才,倒有好几个殉了国……”
话没说完,“呼啦”一声,一本奏章砸在他脸上,慕容冲面挟寒霜直扑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到门前,一脚踹出去,喝令侍卫:“把他赶出去,朕不想再见到他。”返身入内,“咣当”声响,里面不知砸碎了什么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