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啸声破空而来,瞬间逼近,顾宇脸上显出极大的惊恐,下落的钢刀略一停顿,似乎想要回防。不容他犹豫,黑色的长龙从天而降,狂风劈面,下一秒长龙插进他的胸膛,把他带着向后倒飞,“突”的一声钉死在桥面上。
好几只手伸过来抓住沐弘的手臂,将他连同他拽着的人一起提了上来。沐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桥的,等他清醒过来,人已坐在对岸的一块石头上,慕容冲也在他旁边,鬓发散乱,衣服鞋子被水花打湿,样子相当狼狈。
顾宇躺在不远处,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胸口开了个大洞。把他透胸而过的是一柄长戟,那是吕光的专用兵器,比普通的枪戟粗大一倍有余。当顾宇挥刀的一瞬,吕光从岸边掷出长戟,后发先至,气势惊人,无从躲避。
沐弘的双手因用力过度不住颤抖,右手的指甲盖全部断裂翻起,粗糙的木板和绳索把手掌磨掉一层皮,钻心地疼。小顺子打了盆水,给他清洗伤口,涂上药膏,用绷带包扎起来。
“挖个坑把尸体埋掉。”吕光命令下属。手一挥,一把短刀落在慕容冲脚边,暗红色的刀刃仿佛吸饱了鲜血。
“吕将军,你这么处理也太简单了吧。”沐弘不满,“查都不查,一埋了之?”
“你想怎样?”吕光的小眼珠斜睨着他。
“你的人下手谋害朝廷命官,你如何解释?”
“人已经死了,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原因?”
“就这么算了?”
“发生这种事,是我失职。等回到长安,我自会如实禀报陛下,接受处罚。”
“我怎么相信你?”沐弘看了看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右手,倘若再有刺杀发生,他都无力抵抗。
“我奉陛下之命护送太守前往属地,定当尽忠职守,完成任务。”吕光冷冷道,“你不信也得信。”
沐弘看着神情各异的羽林卫,觉得每个人都像是潜藏的杀手,没有一个可以依靠。
慕容冲换了鞋袜,起身拍拍沐弘肩膀,淡然道:“别紧张,我们要相信吕将军。”
这天夜晚,队伍依旧在山里宿营,吕光把帐篷扎在慕容冲旁边,夜间守卫增加了一倍。
烛光下,慕容冲把昆吾刀擦拭干净,放在枕头下。想起白天的惊险一幕,沐弘仍是心有余悸。
“那个顾宇,你早就怀疑他了?”
“嗯哼。”
“我一直没看出来……”沐弘只能承认自己眼光不行。
“所以说你傻嘛。”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被赶出长安,已经不具备讨好的价值。他们一路上嘲讽谩骂倒是正常的。”
“小王爷,你别难过……”马车薄薄的板壁,挡不住那些伤人的话语。少年又是那么敏感,一个鄙夷的眼神就足以刺伤他的心。
“没什么好难过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慕容冲冷冷道,“别人都在侮辱我讥笑我,他却毫无理由的贴上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想这世上总会有好心人……”
“有吗?”慕容冲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桥头动手?”
“他并不是左撇子,却用左手来扶我,那么他的右手里藏着什么呢?”
“幸好小王爷警惕性高。”沐弘既庆幸又惭愧。危险突发的那一瞬,他还在臆想陌生人的好意。
“我当即拔刀,截断他的匕首还刺伤了他。他胸口中刀,本能地出手把我推开,反正掉进河里,那么急的水流也是凶多吉少。”
“这家伙真是险恶,不知羽林卫里是否还有他的同伙?”
“即使有同伙,吕光也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小王爷就这么相信吕光?”
“吕光统领禁军,是苻坚最信任的人之一。吕光若要杀我,一定是苻坚的意思。苻坚若要杀我,何必这么麻烦,非要让我死到千里之外?”慕容冲冷笑连连。
“陛下当然不会……”
“睡了。”提起天王,慕容冲兴意阑珊,不想多谈。
沐弘吹灭蜡烛,和衣躺在黑暗里,过了一会说:“顾宇和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手?”
“当然有人指使。”
“你觉得会是谁呢?”
“恨我的人多着呢。”慕容冲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会不会是王丞相?”沐弘喃喃道。
没有回应。
沐弘睁着眼睛,听着身边的人发出悠长的呼吸声。身体疲累,大脑却不肯休息,顾宇僵死的面孔和他英俊的笑脸在眼前交替闪现,愤恨之情充斥心胸。他不恨顾宇,他只恨幕后的黑手,白白断送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我们都离开长安了,还不肯放过么?沐弘想,王猛是在效仿诸葛遗计斩魏延吗?他也太小心眼了。
出了山岭走上大路,行军速度就加快了许多。一路上吕光紧跟在慕容冲身边,寸步不离,羽林卫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两天后平安到达平阳城。
官衙外站了一群官吏,列队迎候太守的到来。沐弘自从穿越过来,就一直呆在京城,对地方事务一无所知。他跟着慕容冲,听下面的属官汇报了几天工作,才有所了解。
平阳郡东连太岳,西依吕梁,中有汾水,领平阳、禽昌、襄陵、临汾、秦平诸县,因人口众多,地处要冲,在秦国三四百个郡中,具有突出的地位。
郡上有州,郡下设县。沐弘用现代人的思维来理解,州相当于省,郡就相当于市,太守就是市长。不过太守比市长要厉害得多,他不仅负责行政,还掌控兵权,一旦发生战乱,太守就要统兵作战,上马迎敌,守护一方百姓。
沐弘把这个十六岁的市长看了又看,深有感慨。穿越前,他只是个小市民,只能在电视报纸上瞻仰市长的尊容,当时觉得很遥远,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看什么呢?”少年眉梢一挑。
“你这么年轻就当了市长,哦不,太守,真了不起。”
“你什么毛病?”少年骇笑,“我可是当过大司马的,掌握全国的军队。太守这种五品小官,放在以前,我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不知为什么,沐弘觉得大司马的职位很空,还不如太守来得实在。
“你要管理五六个县,将近十万百姓呢。能行不?”
“搞什么?我们大燕曾经拥有千万人口呢。”
“你以前在皇宫里,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现在下到地方,管理具体事务,你可要当个好官,为民办事,老百姓都盼着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呢。”
“有什么难的?”少年傲然道,“谁都别想糊弄我。”
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懂,也没多大问题。太守下面有主管民政的副长官——别驾从事;有掌管军务的副长官——督军从事;教育、公安、人事都有相应的负责人,此外还有书佐、掾史、主簿等僚属,每个县还有县令。王猛在世时制定了详尽的行政管理制度,整套班子就按照规程进行运作。
过了几天,走水路的珍宝箱子运到,随船而来还有两百名工匠和大批建筑材料。郡里征召了上千民工,给太守建造新官邸。沐弘看到图纸,和未央宫里的凤凰殿一模一样。天王也真是,非要让他所爱的人住在宫殿里才放心么?平阳可不是长安,老百姓住的都是低矮的平房,突然出现一座宫殿,该有多突兀啊。
慕容冲初来乍到,对工作新奇又热心,带着下属走访基层,体察民情,所到之处受到各级官吏的热情接待。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老官油子,心里越是不服,表面上越是恭敬,极尽拍马逢迎之能事,把上司哄得开开心心。
这么过了一个月,每天悠闲舒适,慕容冲的坏脾气都没机会发作,性情似乎平顺了许多。沐弘没料到远离京城的日子是这么舒服,没有焦虑,没有争斗,也没有繁琐的礼节与人情往来,对于缺乏野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他正盘算着在山明水秀的郊外买一块地,建一所庄园,慕容冲却来催促他:
“你怎么还不走,要呆到什么时候?”
时节已进入深秋,沐弘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入了冬,风雪交加,路途难行。
“行,我明天就走,争取在年前赶回来。”出来得急,什么都没有安排,这次回去辞官办交接,把生意了结,还有一屋子银子,要想办法搬过来。长安的日子已经结束,他要在平阳安家落户了。
“你在长安当你的太史令,还回来干什么?”慕容冲不解。
“我把官辞掉,回来陪你。”
“别胡说,官不能辞,我也不用你陪。”慕容冲断然道。
“我怎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沐弘大惊,“如果再有人来暗杀你怎么办?”
“杀我可没那么容易。”慕容冲一笑,拍拍沐弘肩头,“你只管放心。”
“我怎么放心得下?”沐弘叫道,“你三番五次遇险,身边没人怎么行?”
“别担心。”慕容冲犹豫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家族里会派人过来。”
“家族的人……那么你就不需要我了?”沐弘怅然若失。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慕容冲双手按住沐弘肩膀,看进他眼睛里去,“我知道你的忠心,这世上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沐弘被那双漂亮的杏眼看一看,心都要化了,这家伙哄起人来,谁都扛不住。
“这地方太偏僻,太闭塞,什么消息都过不来,呆在这里人就变成了聋子瞎子。沐弘,我要你呆在长安,当我的耳目。”
“长安不有新兴侯在吗?”
“兄长身边一直有人盯着,秦国不亡,他是不会有自由的。沐弘,你要关心局势,多方收集情报,我会派人去和你接洽的。”
“小王爷,你就不能过点安生日子吗?”沐弘哀叫。
“不能。”慕容冲背转身,“我要把我失去的都夺回来,否则,我这辈子无法安生。”
“小王爷……”
“明天我要去临汾,就不送你了。让督军派人护送吧。”他挥挥手,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沐弘望着他的背影,视线忽然模糊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