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身材高,手劲足,沐弘被他提在手里,毫无招架之功,只觉腾云驾雾一般,“吧唧”一下,面朝下跌落在冷硬的石头台面上,痛得发不出声音。
叶玄候在殿外,见状连忙上前扶起沐弘,惊慌地叫道:“哎呀呀,大人,这是怎么了呢?”
沐弘摔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叶玄叫门口的侍卫把沐弘扶到旁边的一间偏殿里。
脸上湿漉漉的,沐弘抹了一把,一手的血。
“大人别动,额头磕伤了。”叶玄忙说,“奴婢去叫太医来瞧。”
“不用。”沐弘一摆手,“磕破点皮,没事。”
叶玄叫手下送来温水和绷带,给他洗去血污,包扎起来。沐弘心情沮丧,闭着眼任由摆布,眼前晃动着慕容冲暴怒的面孔,和说起屠杀时漫不经心的神色。只因为他一个人的私怨,万千生命灰飞烟灭,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愧疚。“朕一穷二白,两手空空,拿什么发给手下大军?”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当初他起兵反叛时,就想好这样的结果了吧?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当回事,自私、冷漠、暴虐……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或者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绝美的容颜只是张画皮,里面包裹着一个嗜血的禽兽。沐弘问自己,这么一个禽兽他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地追随呢?
“大人,您怎么一回来就触怒了皇上呢?”叶玄小心翼翼地劝说着,“不是奴婢多嘴,您从前侍奉小王爷的时候,就三天两头的和他吵吵闹闹。如今他当了皇帝,您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冒失了。”
“他犯了大错还不让说。”沐弘埋怨。
“皇上怎会犯错?”叶玄诧异,“皇上的所言所行不都是天意吗?”
“……”沐弘无语。当惯奴婢的人,早就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了吧。
“就算大人要劝谏也该柔声细语,直着喉咙嚷嚷可不像话。”
“我有嚷嚷吗?”
“外面都听到你们俩在吵架。”
沐弘不知道自己这么大声,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控制不住嗓门。
“奴婢知道大人对皇上忠心,但也不能坏了当臣子的规矩。”
“坏了规矩又怎样?”沐弘故意逗他。
“皇上若不处罚大人,别的人也会跟风对皇上不敬,那不就乱套了?”叶玄忧心忡忡。
“有点道理。”沐弘笑道,“当了大内总管有长进了。”
“还不是大人日常的教诲。”叶玄红了脸。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种东西了?”沐弘奇怪。见叶玄面皮紫涨,不想让他难堪,笑道:“你说得没错,是我一时性急,忘了君臣之分,待会儿我就去向皇上请罪。”
叶玄舒了口气,陪笑道:“难为大人了。”
沐弘额头磕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痛,他干坐无事,就和叶玄闲聊分心。
“你这个大内总管,手下该有人了吧?”
“奴婢手下有五六十个内侍。”
“这么点人手够用吗?想当年苟太后宫里就有五百奴仆供她差遣,苟皇后宫里也有两百多人。”
“够用,宫里只有皇上皇后和瑶殿下三位主子,皇上起居简朴,皇后那边由从平阳带来的侍女和嬷嬷们伺候,不归奴婢管辖。”
“一家三口?”沐弘八卦之心顿起,“没有嫔妃吗?”
“没有。”叶玄答得很干脆。
沐弘等了一会,再无下文,心想这家伙真是守口如瓶,若是换了郝乐,至少要滔滔不绝说上半个时辰的宫廷秘闻。扫兴地说:“你帮我通报一声,我该去向皇上请罪了。”
叶玄出去,不一会回来说,皇上很忙,没空见他。沐弘看他脸色不好,估计慕容冲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也觉累得够呛,想回观星台休息,起身说:“也罢,我明天再来。”
叶玄送他出宫,走到端门附近,遇到贺赖带着一队侍卫巡逻。贺赖见他包着头,问怎么回事。沐弘说,地面结冰,滑了一跤。
贺赖问起留给沐弘当保镖的那两个人回来了没有,怎么不见归队。沐弘告诉他这两人回邺城了。
“回邺城?”贺赖一愣,“他俩怎敢私自离队?”
“是我让他俩走的。”沐弘说,“他们想念故乡,想和家人在一起。让我带话给你,说对不起你。”
贺赖沉着脸不响,侍卫们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一名侍卫大着胆子问:“统领,我们什么时候返回家乡?”
另一个小声说:“皇上颁诏,命大军屯田,是不是要长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贺赖叱骂:“混账东西,怎敢妄揣圣意?”
侍卫瑟缩着不敢言语。
沐弘问:“长安不好么?城池宏伟,土地肥沃,气候也相对温暖舒适,为何非要回东北?”
侍卫们互望一眼,吞吞吐吐地回答着:“说不清……总觉得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回到家乡心里才踏实……父母长辈都说家乡好……”
贺赖插进来说:“沐大人,别跟他们说这些。”呵斥侍卫,“当兵就该服从军令,上面让去哪就去哪,哪有让你们挑的份?”
侍卫们低下头,规整了松散的队列,继续前行,贺赖对沐弘拱拱手,跟在后面走了。
接下来两天,沐弘没有得到召见。他坐在空荡荡的偏殿里,从早等到晚,偶尔出现的人影只有叶玄,给他送来茶水点心,苦着脸摇摇头。
“皇上怎么说?”
“皇上……叫大人滚,有多远滚多远……”
“哦……”
“大人再耐心等几天,皇上气消了就会原谅您的……”
“嗯……”
沐弘并不担心慕容冲会把他怎么样,他若起了决绝之心,宫门都不会让他进。但时间不等人,沐弘仿佛听到沙漏里的沙子一颗颗落下,砂砾在青铜管壁上摩擦、旋转、掉落,淅淅沥沥,漏斗的底部所剩无几。
一天上午,沐弘站在太极殿外,打算等慕容冲下朝去堵他的路。官员们一个接一个从殿内走出,韩延、段随肩并肩出来,看见沐弘两人愣了一下却没有理会,大喇喇步下台阶。他俩后面是慕容恒,见到沐弘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向他走来,老远就拱着手叫道:“沐大人,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沐弘淡淡回应了一声,不想和他啰嗦。
“你回来就太好了,皇上多了一个得力助手。”慕容恒热情万分,似乎全然忘了他以前是怎么蓄意污蔑沐弘的。
“朝廷里有这么多官员辅佐皇上,不缺我一个。”
“那些人算什么?”慕容恒手一摆,一付不屑的样子,“都是秦国的降官,墙头草,两边倒,哪有咱们对皇上忠心?眼下缺人手,皇上不得已才用他们。”
“你对皇上忠心吗?”沐弘问。
“你什么意思?”慕容恒一怔,“我和皇上是一家人,血脉相连,还有谁比得上我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沐弘说。
慕容恒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沐大人担心什么呢?”
沐弘笑笑,“没什么。”这个人一贯狡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足为信。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桩令人担心的事……”慕容恒左右望了望,把沐弘拉到一边。
“什么?”
“皇上下旨屯田,意欲长居此地,下面的人怨声载道,都想回东北老家去。”
“慕容将军怎么想?”
“我是支持皇上的。”慕容恒说,“如今慕容垂僭位称帝,占领了东部三个州,我们哪有地方可回?早知道就不该来长安,早点回去抢地盘才对。”
“现在后悔了?”沐弘冷笑,“你们在长安烧杀抢掠可是爽得很呢!”
“当初还不是皇上一心要攻打长安?大家也觉得长安是块肥肉,真的打下来也不过如此,没弄到多少油水。”
“现在下面是什么情况?”
“城外已经出现东迁人流,军队里也有人开小差溜号。其实老百姓并不可怕的,怕只怕有人乘机作乱。”
“谁这么大胆?”沐弘随口问道。
“韩延、段随两人愈发的倨傲跋扈,手下的人也不服管教。沐大人劝劝皇上提防着点,最好把两人拿下,收编他们的人马。军队掌握在慕容家的人手里才能放心,你说是不是?”
“哦……”沐弘看了看慕容恒,心想说了半天,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
官员都走光了,也没看到慕容冲出来。沐弘见叶玄站在殿外,上前询问,叶玄告诉他,皇上留下慕容永在里面单独议事。沐弘在平台上转了一圈,索性到温室殿门外等候。
等到中午,才见慕容冲走过来,没有排仪仗,身后只跟着叶玄和两个小内侍。沐弘跪在门口,叫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慕容冲不理,径直往里走。沐弘乘势跟了进去。慕容冲收住脚,回头横了沐弘一眼,似要呵斥,却只是叹了口气说:“朕忙得很,你别来烦朕。”
“臣愿为皇上分忧。”沐弘忙献殷勤。
慕容冲走到案桌后,坐上龙椅,翻开一本奏章,沐弘跟到桌旁给他磨墨。不一会,叶玄送上茶水,见两人和平相处,松了口气,退到殿外。
慕容冲看完一叠奏章,方才开口:“你可知罪?”
沐弘立刻承认:“臣知罪,求皇上宽恕。”
“若是旁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朕不会让他多活一刻……”
“臣该死,谢皇上不杀之恩。”
“罢了,朕就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皇上宽宏大量,臣铭记于心。”沐弘极尽谦恭地迎合着。
慕容冲面色缓和,笑了笑说:“侍中的位置给你留着呢,你再兼任京兆尹一职,替朕管理长安百姓。”
沐弘推辞道:“微臣愚钝,恐不能担此大任。”
慕容冲不屑,“你还来跟朕玩这一套?”
沐弘说:“臣说的是真心话。”
慕容冲失笑,“你动不动为民请命,让你干点实务却不肯,你这不是叶公好龙?”
沐弘苦笑。
这时叶玄进来禀告,午膳已经备好。慕容冲说:“搬到里面来,加一个座位。”
叶玄应声,满面笑容地忙开了。
慕容冲捡起刚才的话头,“那你想干什么?”
“臣想陪在皇上身边……皇上,您就让臣住到宫里来吧。”沐弘请求。
慕容冲惊讶地看了看他,没有吱声。
午膳摆在窗边的炕桌上,几盘烤肉和炖菜,像是普通人家的饭食。
“皇上吃得这么简单?”
“朕并不是奢侈的人,这些年一向如此。”
“怎么没有酒?”
“白天喝什么酒?”慕容冲越发诧异,“你什么时候爱上喝酒了?”
“臣很久没有陪皇上喝酒了。”
“朕下午还要办公呢。”
“就喝一两杯,不影响。”
“你今天怪怪的。”慕容冲说,命叶玄,“拿酒来。”
叶玄答应,不一会送上一壶酒加两个酒杯,沐弘斟满,举杯向慕容冲敬酒。
两人喝了一杯。沐弘吃了口菜,摇摇头说:“这菜做得一般,滋味寡淡,怎能入皇上的口?”
慕容冲说:“朕对饮食要求不高,粗茶淡饭即可。”
沐弘拍了拍脑袋,“臣记得皇上当年在未央宫的时候,每次用膳都要摆上满满一桌的珍馐,燕窝鱼翅、龙肝凤胆应有尽有,味道稍有欠缺,就要掀桌子骂人。”
慕容冲瞪着他,脸色阴冷下来。
叶玄见他花式作死,吓得两腿打颤。
慕容冲挥挥手,命叶玄出去,对沐弘冷笑道:“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朕倒想看看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