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镇位于京郊,流波河从中穿过,将它划成南北两岸,靠一条观澜桥连接。每年通过这里往返京城的客商不知凡几。
如今观澜河已被洪水冲断,一镇被流波河拦腰斩成两截。凤山突然垮塌,泥石流奔涌而下,冲毁房屋,卷走牲畜,上千人在顷刻间魂归离恨天。
幸存的人惊魂未定,扶老携幼聚齐在大堤,隔河望着已成泽国的家园,妇人哭丈夫,孩子哭爹娘,老人哭儿孙……悲号啼泣声不绝于耳,当真是惨不忍睹。
暴雨倾盆中,忽见十数人在泥浆中跋涉,这些人或肩上扛着,或背上背着,或手里拎着,或腋下挟着一个个满是泥浆的幸存者。
“是聂先生!”林小志眼尖,认出那个双手各拎着一个人,在齐膝深的泥浆里尚能行走自如的高大身影,兴奋地嚷。
聂宇平也看到了杜蘅,急急涉水而来,劈头就是责备:“胡闹!怎么能让大小姐到这里来?凤山随时有二次塌方的可能,赶紧回去!”
“萧绝呢,有没有看到他?”杜蘅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仿若抓着救命的稻草。
聂宇平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含糊地道:“我打听过了,五军营的将士虽绝大部份驻在南岸,因要搭桥,北岸这边也留了少部份人。只是场面太混乱,找人不太容易。小姐不要担心,七少武功高绝,人又机灵,定然不会有事……”
也就是,没有看到?
杜蘅冷冷地盯着他,眼睛亮得惊人,目光冰冷如刀,声音冷酷却字字清晰:“我是让你来找人的,不是要你来做英雄的!不要管那些幸存者,马上给我去找萧绝!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四个字在舌尖打了无数次滚,竟是怎么也蹦不出来。
风狂雨骤,奇寒彻底骨,聂宇平的背上却渗出一层冷汗。
他想要替自己辩白,张了张嘴,却发现在她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情不自禁地躬低了身子,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我身边不需要人侍候,都去找人。找不着,也都不用回来了。”杜蘅挺直了背,缓缓地扫了众人一遍,语气如往常般平缓冷静。
然而,浑身散发的那种威仪和冷酷,却教人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和颤栗。
没有人敢违抗,几十个人迅速地呈扇形散开,分了区域,一寸寸地搜索前进。
杜蘅扶着紫苏,艰难地在泥地里跋涉着,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带给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幸存者变得越来越少,失踪者生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杜蘅血液似乎都停滞不动了,肢体早已冷得麻木,咬紧了牙关靠着仅有一点意志在支撑着。
“找到了!”不知谁发出一声喊。
“小姐,找到了!”紫苏这一喜非同小可,用力掐住了杜蘅的胳膊。
杜蘅猛然抬头,见人群迅速朝着一处山凹聚集。
她竭力伸长了颈子,期待着在半空中与那双黑玉似的眸子相撞。
然,她再一次失望。
心,倏地沉到谷底。
萧绝若是知道她来了,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爬也会爬到她身边,必不会舍得让她心焦难过。
“谁说是七少的?”狂风把聂宇平的喝骂送入耳膜。
“是,是四品佥事的官服……”不知谁,嗫嗫地回了一句。
奇怪的是,明明大风大雨的,这句话竟听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血色,瞬间从杜蘅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白得如一尊透明的瓷娃娃。
“混帐!忠义营有四个佥事,谁说一定是七少!”聂宇平高声喝叱。
“小姐!”紫苏的心狂跳。
“去看看!”杜蘅咬了牙,扶着紫苏的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大小姐……”聂宇平从人缝里一眼看到她,立刻机警地迎上来,高大的身躯若有意似无意地遮挡着她的视线:“他们认错人了……”
“呀!”林小志弯腰拾起一样东西,失声惊嚷:“是七少的扇子!”
“嘘……”杨坤阻止不及,顿足不已。
杜蘅一愣,立时回身。
“别去!”
杜蘅眸光骤冷,冷冷迸出二字:“让开!”
聂宇平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异常艰难地道:“大小姐,你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滚!”
“算我求你了!”聂宇平情急之下,脱口嚷道:“七少他,不,不太好看!”
紫苏脚下一顿,呼吸凝滞:“什么意思?”
杜蘅直接推开他,大步走了过去。
众侍卫默默地围成人墙,将她隔开。
“让开!”
聂宇平轻轻叹了口气,使了个眼色。
众侍卫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通道。
杜蘅先是看到一双黑色的云纹官靴,紧接着是四品佥事的官服,露在泥浆外的一截被碎石砸断了骨头,呈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的小腿。
她打了个寒颤,紧紧地握着紫苏的手,指押几乎抠进她的肉里。
紫苏却感觉不到痛,她已被眼前的惨象,吓得魂飞天外。
玩世不恭的七少,潇洒不羁的七少,嘻皮笑脸的七少,阴损刁钻的七少……此刻静静地躺在泥浆中,头部被巨石砸成了肉饼……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一头扎进了杜蘅的肩膀。
杜蘅眼睛睁大到极限,死死地瞪着那张肉饼,努力地辩认着,想要从中找出不属于萧绝的特征。
然而,那个人已经完全毁坏变形,又被泥浆泡着,根本不能称之为“脸”!便是神仙也辩不出来!
“不,不是的!”杜蘅打了个寒颤,喃喃道:“不是他,一定不是……”
林小志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柄脏得辩不出原本面目的绢面折扇,挣扎了许久,道:“这块羊脂玉的双鱼扇坠,我曾见七少佩过。”
萧绝不是文人,但他偏喜欢带扇子,有事没事,腰里总是别着一把号称“和三亲笔题诗做画的扇子”。
不过,旁人带扇子,多多少少是为了表斯文,装清高。他腰里别着扇子,却是随时随刻准备高价出售。在待价而沽的同时,顺便讥刺一下文人……
通常他腰里别着一把新扇的时候,就代表着“和三回京了”,或者是“和三又要离京了。”
杜蘅瞥了一眼。
这块玉佩,她当然认得。
扇柄上的络子,还是白蔹替他打他。
其实是被他瞧见,硬是死乞白脸地拿走了,说跟他的玉坠很配。
但昨夜他是来抢险架桥,不可能在这个时机卖扇。所以,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萧绝!
在场的所有人,显然都了解萧绝的这个习惯,也都做了同样的判断。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连空气都仿佛胶着了,老天爷也发怒了。
乌云翻滚着,流波河咆哮着,暴雨倾盆,哗哗而落。
杜蘅如遭雷殛,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终于一跤,跌入泥浆中。
萧绝,竟然真的是萧绝!
她觉得冷,浑身上下象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扎,刺痛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痛得无法呼吸,心脏好象被人活生生地剐起。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啃心噬骨的痛将自己淹没。
“萧绝,我来晚了……”她闭眸,泪水潸然而下。
紫苏张着嘴,哀哀地哭泣着。
杜蘅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大小姐!”林小志惊呼,七尺男儿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回去吧,这里交给我。”聂宇平叹了一口气,正要去扶,她却又稳稳地站住了。
杜蘅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到萧绝身前,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慢慢地把他身上压着的泥浆刨开。
然而,大雨倾盆,山上的泥土不断冲刷下来,这里的地势又低,怎么刨得完?
“喂!”男子沉郁的喝叱从人丛后传来:“堤上那么多人等着救,一个个跟木桩似的,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杜蘅浑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七少!”聂宇平蓦然回头。
人群沸腾起来,呼啦一下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猛然见到这一群人,萧绝瞪大了眼睛,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聂宇平,林小志,杨坤……你们怎么来了?拷,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京城了?”
殊不知,大家看到他表情更惊骇。
七少不是死了吗?
若不是表天白日,几疑见鬼了!
面前站着的若是萧绝,大小姐刨的又是谁的尸首?
面面相觑了数秒,还是林小志胆子最大,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摸了一下他的手,兴奋地嚷:“有热气,不是鬼!”
“去你的!”萧绝怒了,一脚将他踹飞:“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七少,真的是七少诶!”林小志四脚朝天躺在泥浆里,不止不怒,反而喜得咧开嘴大笑。
众侍卫个个也都一脸兴奋,张着嘴傻笑,七嘴八舌地道:“是七少,真是七少!”
“做什么,不认识小爷了?”萧绝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心底直发毛。
“认识,认识!”杨坤傻乎乎地笑。
“七少没死,哈哈哈!”黄健拍手顿足。
“死的是别人,哈哈哈!”林小志拍手称庆。
“胡闹!你们一个个全跑到这里来,阿蘅面前谁伺候?”萧绝扫视了众人一遍,很是不满,皱了眉厉声叱道:“万一出纰漏,谁负责?”
大小姐!
聂宇平笑容一僵,脸上表情瞬间扭曲。
这下糟了!他怎么忘了,大小姐还在那刨尸呢!
七少要是看到大小姐的模样,还不得把他们全体给活埋了?
众人也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个个噤若寒蝉,笑声嘎然而止。
“呜呜呜……”此时,女子的哭声就显得格外的刺耳响亮。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绝心头别地一跳,猛地开分开人群:“紫苏!”
紫苏坐在泥地里,哭得浑然忘我:“七少,你死得好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