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寨内,普兰?维萨一夜间仿佛苍老许多。他的帅椅仍保留,位置却挪到一边,他本人更是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坐在上首是一名绿袍文官,品阶不过七品。
柳子赢虽然只是一名堂吏,却是图廷禄最信任的人,一直是图太师的左膀右臂,普兰?维萨与他在太师府也见过几面,但今天他还多了一重身份:口含天宪的钦命使者。
柳子赢沉声道:“王问:普兰?维萨,尔以十万之众困守城下,屡战屡败,师老无功,有何说辞?”
普兰?维萨顿首道:“末将无能,有负圣恩,无辞以对。”
“王问:朝廷以十万精锐尽付于尔,贼寇之众不过数千,如今已近两月,破敌几何?斩首几何?”
“幸得宪帅之助,数日前一战,斩首二百有余。”
婆雅军与贼寇多次交手,虽然有一些杀伤,但由于四战皆溃,斩获极少,只有山牧寨一战,镇边营突然袭击,打乱贼寇的部署,战后取得将近二百级的斩首,数字才没有更难看。
“我军折损几何?”
“负伤五千余人,战殁四千。”
众将听着钦使代王质询主帅,知道普兰?维萨的数字大有折扣,但谁都不敢做声。宪洗笔初来乍到,并没有被质询,这时也退到一边垂手静听;毕竟他是王的家奴,与诸将身份有所不同。
柳子赢一拍案,厉声喝道:“折损万余,寸功未立!朝廷养兵千日,何以至此!普兰?维萨!”
“末将在!”
“王有旨:着免去普兰?维萨四军指挥使之职!罚俸一年,允其戴罪立功!以一月为期,若未克全功,即刻下狱论罪!”
普兰?维萨顿首道:“末将听令!”
柳子赢从袖中抽出一份旨意,“宪洗笔!”
臣在!”宪洗笔伏地听令。
“甘路缇诉赵纹通敌一案,已着三部审明,确系诬陷。我王以仁治域,纵有谋逆之罪,不过大辟之刑。甘路缇弃军逃生,死罪一也;诬陷死节之将,其罪二也,不严惩不足以慰将士之心。王旨意:处甘路缇以腰斩,于军前悬尸示众!宪洗笔举发有功,加官一级,钦此!”
旨意一下,众将有羡有妒。大伙儿在前线打生打死,结果败绩有罪;这个死奴才不过举发甘路缇诬陷,却顺顺当当加官进爵,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宪洗笔!王圣恩浩荡!你一个边陲小臣骤升高位,要牢记圣恩!为王效力!”柳子赢一点都没给宪洗笔面子,劈头盖脸好一番教训。
宪洗笔神色愈发恭敬,连声应是。婆雅的文官一向如此,对家奴、武将之辈从来不假以辞色。一个七品文官就敢教训三品的大将,何况自己只是个奴才?
打内心深处,这些文官就看不起武将,更看不起奴才,说实话他们连王也看不起,谁让王是女的来着。
好不容易柳子赢宣读完旨意,他坐下来饮口茶,温言道:“西镜之战,王、图太师都关心得紧。图太师每日都要听取军报,我军连日来屡屡失利,太师忧心忡忡,听也没兴致。”
众将凑趣的笑了几声。图廷禄喜欢听戏,在婆雅朝野不是什么秘密,不但听还唱,他还专门写了部《梨园技考》,已经被梨园戏班奉为入门必读的盛典。
柳子赢一来就奉旨免去普兰?维萨的帅职,此时也不为己甚,温言安抚众将几句,又道:“甘路缇诬陷忠臣,幸而我主圣明,使赵将军冤情得雪。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朝中群情汹涌,王也为之大怒。如今斩了此人,多少能告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众将诺诺连声。为赵纹诉冤是情理之中,判甘路缇腰斩却是意料之外。
甘路缇弃军逃生,导致两江道惨败,众将一想到此战就对他恨到骨子里;现在甘路缇罪有应得,大快人心之余,众将多多少少有些悚然。
大军围城失利,士气不振,以至于全军溃散,自古以来不乏其例。如果西镜之战演变成大溃败,大伙儿的下场不会比甘路缇好多少。
“本官宣旨之外尚有督军之责。”柳子赢道:“大军困于城下,每日耗费钱粮何止千万?如今国中粮价腾贵,此地的战事绝不能再拖延下去!普兰将军,你说呢?”
普兰?维萨已经摘去头盔,露出萧索的白发;这会儿宣旨完毕,他站起身来揖手道:“一切听钦使吩咐。”
“既然如此,自今日起诸军全力攻城!”
听到全力攻城,帐中传来一阵骚动。
“西镜一日不下,本官一日不归!”柳子赢声色俱厉,镇住全场,然后缓缓道:“西镜镇本官已经看过,确是坚城。但我后军都是精锐,为国死战乃是分内之事,岂可畏战不出?诸位有不同意的尽可直说。来时图太师曾有言:我军有十万之众,何以枯坐城下空耗钱粮,不敢一战?若哪位认为这仗不能这么打,我便上书王,换人来打这一仗。”
柳子赢语调平和,言语却锋利至极,众将都被他“换将”的说法镇住,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普兰?维萨道:“禀钦使,末将已然下令命诸军负土攻城。一旦修成马道,数日内便可攻克西镜。”
“好!”柳子赢一推桌案,站起身来,“本官亲自为军士擂鼓!来人啊!先将甘路缇押至军前,腰斩示众!鼓我三军士气!”
诸将各自振作精神,齐声应喏,仿佛西镜一鼓可下。
婆雅军一旦开始不计伤亡全力攻城,防守压力顿时大增。婆雅军的弩弓手一直压到城前两百步距离,与第五军大营的精弓对射;同时步卒张开布幔掩护背着泥土、手无寸铁的同袍。
负土攻城虽然是下下策,但婆雅军不是一味蛮干,任由士卒们背着泥土直接冲到城下,垒成可供战马驰骋的长坡,而是严格地划出距离。
第一批土囊投在城下近百步的位置,先堆积成两丈宽三尺高的缓坡,然后依靠坡体的遮掩逐段向城墙逼近,尽可能减少士卒的伤亡。
这时婆雅军的人数优势体现出来。数万名军士背着泥土汇聚过来,只一趟就投下数万包泥土,堆出一段缓坡。
随着泥土不断堆积,那条缓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
东镜镇墙高度足有四丈,婆雅军在百余步外就开始垒土,正面又修得极宽,可以看出普兰?维萨打的如意算盘。
两丈的宽度足够骑兵纵横驰骋,一旦坡道建成,守城方下一轮在城上所面对的,便是具装马铠的重骑兵。
喊杀声响彻战场,城上、城下的箭矢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飞幢。守城方的弓矢全部集中在南门一带,居高临下对着婆雅军猛射。
堡垒、悬楼、城墙,弓弦的震动声不断响起,尤其是数百张精弓,几乎每一箭射出都会重创一名婆雅军。城上的滚石、檑木全部停止投掷,避免被婆雅军用来当作登城的材料。
婆雅军全力攻击东门,北门和南面只留下两队骑兵游弋,防止贼寇出城偷袭。攻守双方重心随之偏移,以湿汉奴为首,第五军诸将都聚集在南门的城楼上,一个个神情严肃。
婆雅军迟迟未能攻下东镜,除了东镜镇坚城似铁,也是因为婆雅军不肯多伤士卒。现在婆雅军不计伤亡,单是东门一带投入的兵力就不下五万。四个完整的步兵将结成阵形,在两翼防守,另有四个将拱守中军大营,除了这两万名战兵,其余士卒都被调去运送泥土。
穴攻时堆积起来的土山已经被挖去一半,数以万计的草袋、蒲包逐一装上泥土,士卒背起来冲向城墙。箭雨中不时有人跌倒,但幸存的士兵仍拼命奔跑,以最快速度将土袋运到指定位置。
段干青羽扣上帽子。“我带一个营冲一下,挫挫婆雅军的锐气。”
罗婆尼道:“太危险,被两翼的四个将缠住,伤亡不会小。不如我和乔正将走一趟,从侧面绕过去,直接烧了狗日的金山寨大营!”
秦武道:“还是我去,老是守着我浑身难受。看我用八牛弩射他狗日的!”
徐破晓道:“好主意!朝他们的中军大帐来一下,最好将主帅射成蜂窝!”
湿汉奴却道:“木正将,依你看?”
木岩道:“我在算这条缓坡的工程量。缓坡起点到城墙的距离是一百步,高度四丈,正面宽两丈,如果堆成斜坡一共需要泥土近五千尺。每名士卒背负的重量大概是一立方尺的三十分之一,按婆雅军投入三万人计算,每人要运五趟、奔跑距离十里,负重至少七十斤——我建议半个时辰之后出击,届时婆雅军运送到第四趟,体力差不多达到极限,出击的成功率会大增。”
几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段干青羽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算得够清楚!”
罗婆尼颔首道:“厉害,想不到木正将如此精于计算,我现在才相信你对望谷全歼敌人不是侥幸了。”
木岩道:“那也是侥幸。老大,如果出去打,我建议用重兵,第五军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
徐破晓谨慎地说道:“婆雅军列阵的有八个将共两万人,出击当以突袭为主,若全军出动,孤注一掷,一旦被婆雅军主力缠住会十分危险。”
“这一把恐怕是要赌了。”木岩道:“如果我们调集营里所有的术师,先给他们几个雷法,然后第五军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再加上用八牛弩袭击婆雅军中军大帐,我打赌在两翼的婆雅军合围之前,能把这些疲兵击溃。运气好的话,三万溃兵会把婆雅军整个阵形冲散。”
“两千多人击溃五万人……”段干青羽挠了挠头,然后笑了起来,“够胆大的。这一把,我也赌了!”
“看来是不得不赌。”湿汉奴双手挎在腰带上,四只虎目露出好战的光芒,“如果婆雅军立稳脚跟,这一仗就难打了。传令!除先锋营以外,其余军士全体集合,半个时辰之后出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