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独音久了,虞周对于马性也算一知半解,所以见到乌骓只是门齿脱落尚未齐口,他明智的没去招惹,换牙期的战马就像孩子,脾气暴躁不知轻重,这一点从龙且那里就能验证。
“小胖子,我上次来时看你清减一些的,怎么数月没见又肥了?”
初春时节袒胸露腹的只有樊哙,跟沛县初见之时比较,这位狗屠浑身皮肉油光水滑,一看就知日子过的不错,不过他的神情看上去懒洋洋,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股军伍悍气。
“好个虞子期,这是说老樊给他偷懒的空子了?俺这就把龙且扒光,让你好好看看筋腱跟肥肉的区别……”
这话一出,兄弟二人一起变了脸色,他们丝毫不怀疑樊哙说干就干的决心,五湖水寨的人员构成有些复杂,发生嫌隙的时候不偏不袒很重要。
历经几次昏头胀脑之后,陈婴干脆把这些琐事通通交给樊哙,还别说,他那股子混劲儿上来处理事情简单粗暴,却也有着快刀斩乱麻的效果,跟李逵断案似的。
虞周不想眼睛被污染,龙且更不想被人抓住展览,小胖子把头脸一遮,曲着手臂回道:“天天在这练水性习武艺,我已经很有节制了好不好,莫要再取笑了。”
樊哙肚皮一挺:“所以你觉得自己学有所成了?还私自跑去吴中胡乱打探?”
“我……我确实有所收获,应当可以将功折罪!”
樊哙嗤笑一声:“那你说说看,俺倒要听听什么消息能让你忘形至此,招惹乌骓,摔下来不好受吧?”
龙且尴尬的一笑:“我打听到了秦皇的行踪!”
樊哙跟虞周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说啥?”
脸肿了半圈,依然遮不住龙且的得意:“我说,秦皇这次巡游的行程安排,已经尽在我的掌握!哎呀……!”
在经过殴打抵抗,再殴打屈服的常规叙话方式之后,虞周跟樊哙面面相觑,因为龙且说的居然有几分可信!
比如秦皇这次打算再临齐地是受了方士卢生的蛊惑,比如此番再巡芝罘是因为听到了徐福的些许消息……
回头看了看屁股上还有脚印的小胖子,虞周有点发呆。
要说龙且的本事,能吃会吃算得上天下无双,谁见过一条鱼扔进嘴里嘚吧嘚吧吐出完整鱼脊的?谁见过一到饭点就能准确说出邻家这顿吃什么的?这小子就行!
可是龙且的武艺跟大伙相比只算平平了,因为他极少能够认真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能打听到秦始皇的出行计划?
樊哙不相信,虞周也不敢相信,问题是卢生媚上这种秘闻哪儿听来的,徐福现身的消息也只有墨家知道,龙且又是从何得知的?
“小胖子,我认真的问,你想好了答,此事干系重大可不敢胡言!”
也许是兄弟质疑的态度刺激了他,龙且嘶声说道:“你问!刚才我说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此时此刻,虞周已经信了一半儿,可他还是谨慎的问道:“这等消息说是军国机密也不为过,龙且,你是从何而知的?”
小胖子的脸皱做一团:“能不能不说?”
“必须要说!”
厚实的太阳穴罕见的鼓起条青筋,龙且狠狠的一咬牙:“那你不能跟别人说起!”
鉴于小胖子没有过太不靠谱的行为,虞周还没听就答应下来:“好,入得我耳,不出我口。”
“那个……是赵善说的……”
“赵……善?”
虞周正在脑子里思索这个名字,小胖子急赤白脸的自己招了:“听说她也是六国之后,肯定不会骗我的!”
“听……说?”
龙且急得脑门直掉汗水:“是真的,我见过她的护卫,武艺不在钟离大哥之下,那次我埋头赶路,打碎了她的兰泽……”
虞周扶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樊哙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哈哈哈,小马驹子发情一起奔走,小猪崽子就只会撞上去这一招了吗,那姑娘长的俊俏不?”
龙且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完了完了,这脑子全成浆糊了,龙且啊,你用不用石黛兰泽上妆容啊?”
“呃……我真不是故意撞的……”
对于兄弟情有所归,虞周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这事儿透出些许蹊跷,不弄明白实在难以心安。
“你方才说那赵善是六国之后?”
“嗯,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她是哪国之后,父祖姓甚名谁?”
“……”
“怎么了?”
龙且脑袋低垂:“我不知道……你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跟不在一个频道的人说话真累,龙且的智商短期内没救了,虞周已经不打算继续追问,他只担心大伙儿没被小胖子无意中卖掉吧?
追问之后得知龙且还没全线溃败,虞周轻呼一口气:“也不知你此时还能听进多少,胖子,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千万不要轻易摊牌!”
“我晓得了!”
真晓得还是假敷衍,虞周已经无心分辨,他把小胖子留给大胖子逼问,匆匆去找项氏叔侄。
巧的很,不仅叔侄俩在一起,倔强留在五湖不肯回山养病的范增也在,看到这位亚父,虞周直怀疑是不是古人的基因更加强大?得了糖尿病这痛苦的终身顽疾,范老头居然没显出丝毫不适,愣是只凭忌口静养在水寨里撑了近三年……
“这么说来,此次秦皇巡游不会到达江南之地了?那咱们的海盐买卖不用停下来了!”
听完侄儿的话,项梁深表认同:“没错,不过老夫还有一个疑问,这个消息可靠与否?”
虞周嘴角一扯:“传出此讯的乃是六国故旧之后,明日我便去确认对方身份,至于秦皇出巡的路径……从几处细节便能印证一二,依我看来,可信度已然过半。”
范增淡淡的饮了一口水:“消息如果不假,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泄露秦皇行踪,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这到底是一次机会还是陷阱?”
四个人全都沉默下去,项梁因为兄长的回归变得醉心战船,项籍不擅权谋,至于另外的一老一小,谁都不敢轻易断言。
“范老,依小子的想法,其一,尽快确认那位六国后人的身份,以辨这消息的来源之处。
其二,约束寨中军士,派遣少量伶俐之人四处打探,特别是朝堂见闻,对于大秦内部的消息,咱们知道的太少了。
其三,去找田老确认一下徐福的动向,相互佐证以备不测……”
“不用找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短衣赤足的田襄子出现的时候,项梁居然毫不计较几人的对话被听了去,反倒起身弓腰作揖相迎,看那弯腰深度跟恭敬的神态,接近半师之礼了!
“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徐君房的消息确实为真,不过大家尽可放心,即便再次见到秦皇,徐师侄绝不会泄露我等行踪。”
“这是为何?”
田襄子安然入席:“因为老夫在这里,他的师兄弟们也在这里!”
虞周很不看好,尤其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对徐福的节操深表疑问,项籍更是把这种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田老,你不是说过,徐福从未入过墨家门墙吗?”
田襄子神情有些暗淡:“非要老夫说的如此直白不堪吗?
因为说出我等行踪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令祖宗蒙羞天下不齿,所以徐君房断然不会如此。
还因为老夫给过他数份海图,并且答应为其打造船只!”
这就对了,对于徐福那样的滑头来说,只是信义约束效果有限,如果加上共同的利益,那就可以放心许多了。
“既然徐福的事情已经确认,那这消息……”
田襄子继续打断:“这消息肯定为真,但是泄露之人只怕是心怀叵测。”
虞周眉头一动:“田老知道是何人所为?”
“还能是何人,当然是秦墨相里业!可惜,可叹啊,他竟然看不穿秦皇的虎狼之心,此番定计用心毒辣,这是要将天下义士一网打尽啊!”
“田老是说,此事的策划之人,是秦墨钜子?”
“哼,墨家只有一个钜子!”
这下玩的有点大,虞周的脑筋高速运转起来,秦墨,他们打算干什么?
不管秦皇本人是否同意过,这次巡游又能否安然回还,敢拿一国君主作饵,怕是秦墨会招来灭顶之灾吧?
想来想去,虞周始终想不通他们可以得益的地方,都说伴君如伴虎,秦墨这次主动往老虎嘴里塞一堆脑袋,到底是为什么?
“田老,小子还是不明白,不过……依您对于相里之墨的了解,这次机会我们可以利用吗?”
“难如登天!”
得到确切答案,项籍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扯动一下嘴角:“我去操练了……”
……
……
虞周回到住处的时候,发觉小胖子的秘密已经被樊哙掏的底儿都不剩了,就这他还不自知,一脸痴相的说着赵善妹子多么温言细语,多么善解人意,听得两人胃里一个劲儿翻腾。
“行了行了,龙且啊,今天就到这吧,羽哥去操练了,你不跟着一起吗?”
“不去……哎?对了子期,你脑瓜子灵,帮我想想看,赵善这样性情的女子喜欢什么……”
虞周动了两下嘴唇,没忍心告诉他那妹子有可能是秦墨阴谋的一环,最后劝解道:“你啊,只知名姓不知人家来历有何用处,说不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会的!她们就在吴县东城最大的酒肆落脚,说是秦皇回咸阳之前都不会走!”
虞周揉着太阳穴,很想帮他把脑子重新启动一下,龙且的心得有多粗才能忽略那么多细节啊。
萍水相逢就告诉落脚地,一面之缘就说出一个帝国君王的坐卧起行情报,嬴政不回咸阳她们不走,这一切的一切,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怎么龙且全都视而不见了呢?
“那我明天就去帮你打探!”
“好兄弟,全靠你了!”
虞周彻底牙疼了,这位胖兄弟的情窦太单纯,半是挤兑的话都能被他认真感谢,龙且一定不知道隔壁和老王的故事……
“子期,子期!”
刚刚准备赶人安歇,项籍的粗嗓门就在外面叫喊起来,听上去有几分焦急,很让人不安。
“怎么了羽哥?”
“快!师父发病了!”
虞周心情一沉:“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什么症状?”
“就是刚才,我们好好的说着话,师父忽然说看不到了,而我分明就在他眼前,然后……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公乘先生过去没有?”
项籍脸上的苦涩几乎可以滴出来:“师父的病情一向很稳,公乘神医就在前几日云游去了……”
虞周咬牙道:“那就叫上田钜子,他们墨之学涉猎甚广,粗通医理应是常事,咱们分头行事!”
项籍愣了一下,脸色开朗许多:“好!”
……
……
范增的性情太过要强,生病虚弱这样的事情决不允许宣之于众,所以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他都是躲着大伙的,反正已经对这病症很了解,反正医术高明如公乘阳庆阳庆也没有好办法,为什么还要弄得人尽皆知?
一次两次挺了过去,十次八次也不在话下,范增已经对这病症没多少重视了。
也亏了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也亏了他养成忌口的习惯之后一直没改变,这一拖就是近三年时间,身边的人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可是这一次,范增真的捱不住了,眼前一黑的时候他还努力稳定身形,当意识逐渐被吞没,范增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就是:我还能不能醒来,我还能不能看到大秦灭亡……
不幸的是公乘此时恰好不在,万幸的是墨者对于医理果然粗通。
“范老的病症乃是消渴之症?看这脉相时日已经很久了……”
范增再次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项籍焦急的脸孔,习武之人的脉门不轻易示人,手上的感觉很让人安心,因为田襄子居然悬丝诊脉……
“正是消渴,田老,此症有无良方?”
田襄子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的击碎自己的医术神话:“墨者游走各地总要有医术傍身兼爱世人,所以老夫诊脉手段别具一格,可是治病,墨家不如公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