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哙算账的方式很简单,一碗热酒灌下,他愣是抱着连弩车不撒手,声称自己找到顺手兵器了,谁也不能拦着,这玩意必须归他!
老天作证,这胖子之前摸都没摸过弩车,就知道顺手了?!
这么不要脸的要求当然没人同意!
有人欢喜,就有人哀愁,秦军作战,向来不以斗将作为常见手段,历代名耀青史的秦将也不以个人勇武著称,所以这次接阵先损一名副将,王离既意外又吃惊。
先不说部曲之间的协作或多或少受些影响,先折一阵带来的士气打击就得让他费心半天。
贼军回城了,占了便宜就想跑,哪有这种好事?
大纛缓缓移向城北,服马伴着吁声驻足,王离令人放下车軔,双手扶剑伫立远眺。
“这面鲁字旗也不知是何人吗?”
亲兵尴尬:“将军,逆贼奸诈,现在露面的几个贼人都不是攻城者。”
王离点头:“那就是说,对方的底细远远深于我们看到的,至少换将毫无问题了?
现在你来告诉我,项羽哪儿去了?会不会隐于一侧窥伺大军?会不会趁机夺占其他城池?”
这些问题不是一个小卒子该考虑的,但他还是尽心答道:“将军只管放心,我等马不停蹄日夜侦探,誓不让反贼有机可乘!”
“最好如此,传令弩手,试探攻城吧!”
有了主将压阵,右军小败的颓气为之一扫,他们甚至连同伴的尸首也不收敛,迅速整军准备再战。
血仇誓要血来报,倒下的袍泽应该亲眼见证!
这种试探很不好承受,自从大秦一统之后,弩箭的配备数量直线上升,到了现在几乎到处可见,车兵有骑士有楼船士有……甚至许多手持戈矛的材官,都是先射一轮再换装接战。
万余军士缓缓逼近,城上的守军顿时感觉呼吸一凝,再喘气仿佛胸口压着什么,举手投足滞纳许多。
“举盾!防箭啊——”
三面城墙同时发出呼喊,那些一时吓傻掉的新兵这才知道该干什么,手忙脚乱的抬起盾牌,纷纷躲在女墙下面,有脑子还能转的,看到老兵缩在墙根不顾形象,有样学样的趴在地上,收获带着警告的赞叹:“嘿,小子真不傻,记住了,齐射之后还有冷箭,没听到军令千万别抬头!”
一方居高临下,一方抬头仰射,占便宜的自然是守方,有胆大的趁机射几箭,弦响人倒丝毫阻不住秦军脚步,因为与黑压压的一片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
躲在城墙下面,尽管知道抬头是个很危险的动作,虞周仍然心里痒的不行,攻守对战,看不到敌人的动作很没安全感,特别是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让人牙酸的挂弦儿声音之后。
弩箭还没袭来,声声震天的战鼓响彻城下,这是正式攻城的声音,立刻有人以为秦军开始攀爬城墙,忍不住的向下看去。
“趴下——”
“嗡——”
数箭袭来,江湖高手或许能凭着耳力凭着经验一一躲开,可是这种万箭齐发,听起来只有一种蝗虫过境的嘈杂嗡鸣,像是飓风卷动沙暴的呼啸,如果不是身处这个时代,虞周也许会认为有一架飞机带着轰鸣舍命撞来!
“咄咄”箭声不断传来,城头的守军努力缩起手脚,似乎要让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躲避大司命勾魂夺命。
真是见鬼了!虞周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壮观场面,城墙四尺之外全是箭簇,落地颤着尾羽,相互紧挨容不下一只巴掌。
最诡异的是,仿佛刚才落下的不是箭雨而是阳光,整整齐齐的一条线隔开两界,这边是背阴,那边是朝阳……
没有人想拿血肉之躯去试这种锋芒,虞周已经可以想像插满箭矢的城墙是什么样子了,就像《英雄》里面演的那样,刚才探头的倒霉蛋,在阳光普照之时,留下了一个人形的豁口。
“咚——咚——咚——”
又是一通鼓响,负责瞭望的守军趁着间隙飞快瞄了一眼,继续示意躲避箭矢。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不管是还在发呆没回魂的、裤子湿了没脸见人的、浑身发抖拿不住兵刃的、咬牙切齿觉得只能挨着太憋屈的……通通只凭本能躲到女墙下面,甚至把手中盾牌都扔到了一边——很多人经历了一次箭雨洗礼,麻木的手臂举不动盾牌了。
再次袭来的箭矢稀疏了一些,虞周默默计算着时间,从发箭到落箭,前后不过几个呼吸,那种箭矢瞬间覆盖城墙的压迫感,恰恰说明城下秦军训练有素,因为他早已留意到,即使是这种齐射,秦人的准头依然可怕,稍远一些的墙头箭矢很少,落到墙内的几乎没有。
到处都是落箭的“咄咄”声,很不和谐的,“咣啷”一声吸引了不少目光,燕恒撇撇嘴,仿佛毫不在意的说了一句:“秦人的弩箭还真是势大力强,连这精钢鳞甲也不能挡。”
现在不是拿回来看的时候,几个老军看了看,一个黝黑的头盔被射的蹦来跳去,随即问道:“燕头领,这是啥甲啊,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你们几个没见过项大哥吧?他身上倒有一套,比这套还坚实,都是按照子期之意打造的。”
“是没见过……不过燕头领,你说挡不住秦弩,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只是箭靶断了,金甲有没有射透,现在不得而知啊……”
“是吗?我以为已经洞穿了。”
“不会不会!项少君攻城的时候我也在,那才是万箭无可奈何,当时他身上穿的,跟这套一模一样!”
明明是像受刑一样难堪的趴着,明明外面就是一片肃杀的秦军,几个家伙居然无视头顶乱飞的箭矢,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还有没心没肺的,拿那件金甲到底有没有被射透开赌,以至于虞周前来检查甲胄防箭结果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群啧啧称赞顺便交换铜钱的家伙……
“每人十下军棍!记到战后执行!看什么看,秦军要上来了,各归各位!”
“虞小君子,军棍我们领了,俺就想知道这种铠甲咱有多少,啥时候才能穿上啊?”
“想穿也简单,只要立下大功,杀敌最多者,多次击退敌军者,都有可能得一套,至于现在,备战!”
人群轰呀一声散开,虞周问道:“损伤如何?”
“咱们的老兵最重军纪,箭来的时候没人抬头,所以未损一人,新兵……折损三十一个,全都面目难辨……”
“行了行了别说细节了,你在这好好盯着,我去城楼督战。”
燕恒点头,临了不解的问了一句:“神兵坚甲乃是重器,何故轻易示人?”
“仗是人打的,要是人心里没底,纵有再多神兵也没用,老子为了士气连这种小手段都用了,你还用问?”
紧贴城墙的四尺道,仿佛是专门留出供人行走的,往好的方面来看,只要清理完城墙,短时间内不必操心箭矢够不够用了,往坏了一想……每面只有数百守军,刚才的损失不算轻微。
远远看去,城门楼子的外形有些模糊,像是在外面长出一层绒毛,壮观的有些诡异,就在虞周快步赶来的时候,城外的秦军步步紧逼。
弩箭还在保持压制,却不像之前那样铺天盖地的疯狂,零落的箭矢更加精准刁钻,使得城上无人放开盾牌。
虞周注意到,随着军士一起前进的,还有几个庞然大物,高度几与城墙齐平,上面站满了秦兵,不仅如此,在这些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攻城器身后,各式各样的器械紧紧跟随。
护城河很宽广,容不得秦人马上登墙,再加上近处的壕沟仍未铺填,近到一箭之地的时候,秦军的势头终于一缓,徐徐推出几架填壕车,高大的木板遮蔽其后,隐约听到传来些埋土的声音。
“射几支火箭看看!”
司徒羿不在城东,他的一些部下在,几箭过去毫无建功,看来这东西早有防火功能,虞周叫过几个军汉,指挥着连弩车望向填壕车。
“射!”
“呜——”
粗大的箭矢扯出一道黄线,紧紧钉在对方器械上,将箭尾绳索扽的笔直。
“拉!”
“嘿——哟——”
“咯吱……”
秦人显然也已注意到这边动静,数支弩箭齐齐袭来,周围的守军早有防备,盾牌一举护住同伴,加快速度转动绞盘。
再粗重的箭矢,射到木板的力道始终有限,带动一辆木车前行那是痴人说梦,但是……为了防护正面,填壕车的构造前重后轻,高大的木板极易失衡,一扯一拽,已经隐隐牵动几分。
“射!”
“呜——”
“呜——呜——”
接二连三的粗箭齐齐钉上,再以相同方向的力道一拉,木车终于发出散架前的呻吟,躲避其后的秦人再也顾不上填土,纷纷夺路而逃。
不用下令,城头守军早就准备好了,随着“嗖嗖”几声,有人倒下再也没起来,还有人幸运的逃出生天。
王离看得饶有兴趣,随口对着身边问道:“此面该是虞姓贼首?”
“是!”
“不过尔尔,填壕车数十齐进,纵使毁坏一二又有何妨?此人轻重不分擅动弩车,想来比起城北鲁贼好对付的多,传我将令,城东主攻南北佯攻,天黑之前拿下此城!”
“喏!”
主攻,意味着跳过了试探战力直接动真格的,虞周还在纳闷秦人怎么没有反制手段,只听鼓点一变,数千军士丝毫不顾泥泞,踢踢踏踏的开始进军,一人一把稻草铺下,已经勉强可容器械通行,在他们身后,十余架云梯越伸越长,巢车、攻城槌、轒輼车、井阑……缓缓跟了上来。
“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啊,家当准备的挺全。”
出乎意料,率先发动攻势的竟是巢车,也不知是王离自己琢磨的,还是秦军的战法已然如此,高高吊着的小木楼载着几名军士,试探性的射出几箭之后,大摇大摆的前后传令起来。
虞周很想打掉那几个家伙,可惜没空暇了,云梯前面带着弯钩,深深的抓住城墙,上面的军士开始攀爬。
一个国度的富裕不是一个剧组能比的,虞周深感自己被电视剧骗了,谁说云梯就是那种搭在墙上一推就倒的东西?
秦军的云梯下面有个底座一样的木车,牢牢的固定着前端木梯,最要命的是,还是可折叠、可伸缩的,便利之余更加稳固,远不是几根竹竿可以对付的。
“滚木!”
好在这东西造起来不易,秦军也没多少,只是十余架,城内守军勉强可以应对,也是时有秦军踏上城墙,再被四周伸来的兵刃撕成碎片。
同样是主兵者,王离端坐战车沉稳有型,虞周就得仗剑四处察遗补漏,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十六架云梯构成的十六个接战点儿就走了一遍,每到一处,剑上总有新鲜的热血点点滴落。
这时候就看出秦军底蕴深厚了,除了云梯作为主战,攻城槌也是不断撞击城门,燕恒不敢大意,领着人死死镇守,箭矢发出还要躲避冷箭,一时间双方都是喋血无数。
最可气的就是巢车,眼看守军顾不上它,这家伙慢慢靠近城墙之后,竟是一把一把的石灰洒出,无耻又无赖。
“挡板!防箭防尘!”
狠狠的宰掉一个对手,一个老军吐了口唾沫:“这是把巢车当做扬尘车用了啊,欺负咱们手段少?”
虞周手上渐渐慢了,他算看出来了,秦人以为城东守军好拿捏一些,居然直接仗着人多器杂压上来了,真是可恨!
收回的滚木上面血迹斑斑,守军的体力正在急剧下降,正在这时,天空飘起绵绵细雨,冲在墙头晕染一片,红色,仿佛整个世界全都变成红色。
虞周来回冲杀,赶不上秦人蚂蚁一样爬覆的速度,整个城东杀声震天,很多人根本没想到,才第一天攻城,秦军居然下了死力气,一度丢失几次城头……
“子期,要不要求援?”
“不用!把这边的消息告诉鲁子牛,让他自己判断!”
短兵接战没了弩箭的用处,守军多以钩拒御敌,一场厮杀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最后,喊杀声逐渐低沉,嘶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