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深下,近乎无人的野水荒湾。人若宛转侧立,便可见一阒幽深辽覆的山谷。谷底处有一座坟墓,坟茔上草sè青黄,让人不觉间自省静寂,觉其气态炎凉。
坟前似乎有紫云凝响,仿佛如若欹身在侧,那声响便曼转撕舞,自动入于人耳。坟墓墩侧,一闻便有置人于不由自主之味,给人以情态耳朵对自己如同虚设,却如同为自然而设的感觉。径直入人感观,但觉百鸟声绝,草虫喓寂,甚至在坟前可见一丛名为泪啼血的杜鹃兰草在啼哭。
竟也无端,在这里充满幻想却别扭得让人觉得自然,却又隐含如同少女轻灵空山的无上妙音,仿佛既可以让人境界超脱,也可以置人沉沦忘记本心,使人缺乏谷气地幻想着,但在实实虚虚之间,杀机遍布;清真悠淡之际,悲哀之气惨绝。
在坟墓背后,可见光芒隐隐濯凉,但烟寒雾敛,朦朦胧胧,似星光,似月光。
一条碧玉水溪穿林而过,曲折而下,但仰天难见rì月,让人不知是昼、还是夜?
溪过五六步,有人植松树,树在屋旁,已枥十围,树荫广盖如穹。如立在那树下十方大的茅草屋前,你便会有此感觉。
顿然,一声越响响透松际,转眼而下,才知是茅草屋的门开了。越眼掠过那远院篱笆中插上的枯薪束巾门,一目直光,门开处,一人隐隐自现。
在烟雾中,其身躯似近似远,但形迹却真真正正地离院门越来越近。
终于,那人颤颤巍巍地走近,缓慢地打开柴门,忽一下,那人瞬然转过障碍,让那柴门啸然束上。不过,令人苦笑不堪的是,那人又学先前行步时的那样,但却对天惨然一笑,更加无力地猛倒下,又更是莫名其妙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柴门上,终于没有使自己的那竹竿骨儿倒下。
终于,溪水中的麻光照着那人的身形。在布满萤火虫的身子上,可以看见那人形容病态,脸sè苍白,肩膀枯削,体材瘦弱。恰似倒倚的竹竿,就轻飘飘地立在柴门上。
大约,也不知道是多久,毕竟这里不见rì月,也没有人指瑕时光。终于,那人顺着柴门爬起,缓慢立起身形,左脚托着右脚地走到溪边,又并起双脚,自残式地倒入溪水上,不知是不是溪水太急,那人恰好不好地被冲飞到了墓前。
也许是那人被冲撞弄晕了,眯着眼睛,好似进入了梦乡。那人嘴角正对着墓碑,墓碑上有一行刻字,刻道:“玉髓调解,尺素香瘢”。
也许一rì过去了,那人的梦也准备破了。那人嘴角勾起苦涩的笑,脸上也跟着起了抽搐,一双浓眉下的双眼猛然睁开,尖锐的气息shè在风中;自然而然,那人的气息透出了男子的华重,似有高贵之威。
果不然,在这稍微可以看得清的地方,可以看出那人是一男儿。他毛发颇乱,吐了下嘴巴,自语道:“我啻李七夜居然会到如此地步,但我不后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原来他叫做啻李七夜,真个古老的姓氏,真个特殊的典故,也许也有个大概可笑的特殊经历吧。
啻李七夜转折起身,抬起了左手,眼神凝伫手心。他的右手则反伸而下,在腰间拍出一把匕首,匕首被他的右手三指成握,然后他心地削去了他左手上的老茧,不一会儿,便见老茧处铁锈般的颜sè。
他怅叹一声,悚然立起,牙关冷颤,手指冷冷弯蹙,扬手对天一划,宛然若妖星彗芒降落,划破尘雾。过此痕迹,依稀可透见那道坟墓。
雾气失去枷锁,自然缓缓地散开。而rì光洒shè,雾气疾速散开,才知rì在中天。
山谷清明时,可见墓碑非后秦之石,竟然是遵循先秦传统,书写表炳功德。墓碑上可见奇禽怪兽,四周灼有“chūn夏秋冬”四龟,恰好对立《三礼图》中的“三礼之仪”。
而坟墓是在一八方一寸高地台上,暗合乾坤身形,有九畴孕育洛牌之势,又合成了一大混沌阵,如同要炼制三十六天绝情丹一般。
也不怪这里“悲哀之气惨绝”。毕竟,自陆龟蒙后便有“碑,悲也!”的法,而这里的墓碑忧似为未忍断去的木碑,上面布满斫痕,更加是另外一番悲伤。
那叫做啻李七夜的少年靠在碑上,用手轻轻打击着,竟然有种金玉之声。
不过,这“玉髓调解,尺素香瘢”是形容何等女子,但又有哪种尘世女子配得上这几个字?
不对,他竟然不是在做一般的打击,他竟然听晓“八音与政通”的道理,他似乎在为什么东西雕琢xìng情,那八个字居然似乎不是形容女子的,竟好像是在为一样东西组织的辞令,他以一把匕首敲打着,好似以金剁玉,符契古老的神理,什么东西“必金声”以“振”?难道墓中真的是在孕育什么吗?
啻李七夜继续敲打着,凝固着脸庞,神情严肃,但却流出了泪水。
“纵然你先秦为木,后来用石头代替。我也会从原始上把你还原,纵然我与世人意见不同,我也不会再介意了。也许是他们不知‘碑’为‘悲’,也让你失去了原来的称谓。但是,我这悲伤是不会有丝毫减退的,这悲伤也是不会被失去的。”啻李七夜裂开嘴苦涩地道。
这世间本来污浊,何必要委骨穷尘?而世人就算解懂你言语,但就算是在侧聆听,也不会有能懂得欣赏的同道的人!
啻李七夜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尽管他知道这是哪里,他也知道该如何走出这个地方,他心里清楚,所以他悲伤。
这里埋人xìng命,千百年来无数采玉人在此克死消亡,他们胸中的怨犹抱玉而纠缠,魂犹抱着恨难消。
这里有个很古老的名字,耿山。如同《山海经》所记载的耿山,此处多产水碧。自古水晶,便有给君子“抱玉藏冰”的作用。而又有贵族之间的争宠,从那步摇上便可看出,“戴却数乡税”的两片云端,要藏下多少锁骨菩萨才能抵消怨恨!
谷据清幽,烟气吟光弥漫成雾气,随风飘动又不是雾气所能形容的。
虽然有此美景,但在雾气浓厚的时候却成了极端,天气隐晦,便有鬼女哭泣,死婴啼哭,是毛骨悚然亦不为过。
水溪便是玉脉,yīn森更加诡异,浪卷幽蓝,黑丝缠绕水面。
千古的传统,难道是养玉种魂?可惜,自古文人的悲哀,多少悲剧因他们而间接造成。
这里,的确葬魂。盖因怨深,草虫禁绝,百鸟不飞!
啻李七夜凝固似地在嘴角勾出了笑时的痕迹,然后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脑袋。
也许真是古今文人的悲哀,总是追求一种梦幻似的完美。而啻李七夜自己,也是如此。
在他七岁的时候,他便在心中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女子。因此,他的生活有了追求,有了动力,也有了一段不伦不类的恋情。但似乎看来,他是在和自己的jīng神恋爱。他似乎是自己眼中的人,尽管天资绝伦,灵眼觑尽红尘,也始终是自己可怜的“眼中人”。
谷中那墓,台上的石磴是玉石碎屑堆砌而成的,阶上留有人骨,台旁也是,只是兰草丛生,从骨缝之间渗出,把骨迹掩埋,竟然使骨头恍乎有了玉的颜sè。
啻李七夜不看这些,他下了祭台,走向溪边,伸出手在水中一搅,抽出了一块鹅蛋石。他用匕首随意将石头而温,使出了“种水润石”的技法。在流水石上,刀痕美幻,似喜而起舞,轻啄对吻,脆脆响声。
石皮脱落,一块鹅蛋形的玉璧跃然腾光。
但啻李七夜似乎并没有为得到这块绝世好玉而高兴,他的神情依然严肃,但眼光更冷,他扔去匕首,双手夹住玉璧,手上青筋暴露。这一刻只听见他的牙齿在龇,玉璧也随着时间变化而渐渐出现细裂的节理,犹如双丝网,但却夹杂着红紫sè的液体。
似乎是累了,啻李七夜颓然倒下,张着嘴巴,对着天空发呆。
过了一会儿,啻李七夜又将玉璧放在双瞳上空,透过阳光,他看见这种、水、sè举世难觅的玉璧渗出裂纹,他的血气正在缓慢地充盈着节理,慢慢地,在他眼前,只剩下一块残杂晕sè的石头。准确来是一块“玉擘”后的石头。
在这个世界上,盛极而衰,不如白璧微瑕,那样还可以遁世韬光,何必要玉碎弃瓦全?啻李七夜使用玉擘大概是在告诫自己吧。
“休息够了,我也该成就一段‘佳话’了吧。”啻李七夜自嘲地笑着,“那好,就让我破此墓,断情斩恨,绝了那至极的悲伤!”
啻李七夜找回了匕首,又缓慢地走到那墓碑前,横眉扪着心,似乎很痛。他从心前抽出了一块护心方镜,随意地扔了。
然后啻李七夜举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木屑石碎,如流萤抛飞,丝毫轨迹,都近唯美。
碑上那八个字,恍若仙肌,倏忽隔世而不见。他又舍弃匕首,用双手拉扯草木,连根带土拉出,更豹子般地猛刨泥土。动作连贯,好似绝情,毫无迟疑之态。
方刻,泥土以少总多,坟下棺木已近乎情貌无遗。他爬着向前,撕揪着朽木,棺盖被他片刻毁去。
俯身细观,可见棺中有一层丝绸被褥,已近破烂了,依稀可见华丽。在被褥上,有一博山香炉立于zhōng yāng。炉上有物,随风成雾,啻李七夜顿觉一股香气入鼻。
没错!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女子闺房里的被褥香炉,又称被中香炉。也无怪啻李七夜,这大概与他的那段恋情有很大关连吧。
顿了顿,啻李七夜知道自己又犯了那发呆的习惯。他生疏地转动炉盖,从炉中取出了一块紫sè玉佩。
这玉佩上气韵连续,jīng致可与璠玙比sè,上刻五爪龙,穷霞举,轻重息行,控雨媒云,气势成逼。晔水珠华,皆不可以与其争貌,而邪心恰似女子,质jīng而无腻关,霜雪如闻无声,彤管若知昭华。
啻李七夜将紫玉拥入怀中,似乎又勾起了回忆,遂而觉情难自禁,于是开始哭泣。
一时之间,可谓流尽辛酸。斯须片刻,啻李七夜收了声,立顿骨骼,看似既存其以往的真迹,也更加清理了今rì的眉目。身肤须发,皆都透出一种独特气质。
啻李七夜展眉而笑,道:“碑,果真是悲。而今我斩去幻梦,令左右以后为实在,谋战岂会挫气?”
于是他卷土盖台,洒下一些泪啼血的种子,吐了口唾沫,扬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