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三十九章 落花流水忽西东(下)
沐槿衣不解地望着她, 却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颈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覆上被她一直盯着的那一小片皮肤,低声道:“蓝姐,你怎么了?”
蓝婧的表情复杂, 眼神中更是有着说不出的沉闷与涩然。好半晌才回过了神来,望着沐槿衣清澈的眼睛, 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不停地有个声音在说:是误会,一定是误会, 槿槿她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定是在树林里被什么毒虫咬了。可另一个声音却又冷静地讽刺起来:别傻了, 那明明就是吻痕,越是颜色深重越凸显制造者的情意,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这点小东西还看不明白吗!她心中酸涩, 低了头去一颗颗地捡起地上的树莓,吹一吹, 故作平静地放进口中, 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没什么。”
沐槿衣却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晨起在湖边洗脸的时候就隐约见到脖子上有着一块红痕,她没多想,又因为急着下山更是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不曾想此刻竟被蓝婧看了个正着,她咬咬嘴唇, 只觉一股热气涌上,多亏火光掩饰了她的脸红。她知道蓝婧必然是看出来了,只是体贴她所以没有问, 这原本便是她与唐小软的私事,本来也不必与她人多说,只是别人也罢了,蓝姐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不想瞒她。
压下胸中沸腾着的羞赧,沐槿衣捡起一块木头投进火堆里,轻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蓝婧怔了怔,并不接话,若无其事地吃了一颗树莓,这才笑道:“没想到这种野果子味道还不错。”
“蓝姐。”沐槿衣正色望她,率先起身站起。“和我出来一下。”
蓝婧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剩下两颗树莓被她无意识捏碎,登时染了一手的红。
沐槿衣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失神,只好又喊了一声:“蓝姐?”
蓝婧忽然烦躁:“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鬼鬼祟祟做什么,见不得人吗?”
沐槿衣怔住了,半晌方坐了回去,低声道:“对不起。”也许蓝婧未见得想听自己和她说那些,也许她所谓的坦白……其实是她自以为是。
蓝婧蓦地抬眼,不言不语间,眼角已然泛了红。她不愿沐槿衣瞧见,忙将脸瞥向了一边,又掩饰地快速站起身。伤腿上很快传来一阵钻心地疼,她咬牙道:“出来吧。”
沐槿衣只稍稍一愣就见蓝婧已然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山洞,她忙起身跟了出去。
蓝婧走到洞口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看沐槿衣随后走到她身前,她故意没去看她的脸,语气轻松地说:“你要和我说什么?”
沐槿衣虽不擅察言观色,然而与蓝婧相识多年,对她的情绪反应还是比较了解的,此刻见她明显是在压抑着情绪,她不禁迟疑起来,不知到底该不该说了。
蓝婧一颗心只如吊在了嗓子口,屏息等了半天不见沐槿衣开口,她不禁心软,一丝微弱的希望涌上心头,宁愿自欺欺人。于是笑道:“你耍我玩儿呢?没话说是吧,没话说还进去吧。”
“蓝姐……”沐槿衣喊住她,深吸口气,尽可能语气平静地说:“我跟唐小软”
“槿槿!”沐槿衣话未说完便被蓝婧打断,她略有些失控地叫了一声,又似察觉到自己的失控,勉强笑了笑。“别说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件事很重要。”沐槿衣难得地坚持。
蓝婧沉默了。耳听得沐槿衣又道:“我不想瞒着你。蓝姐,你是在她之前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人。”
“在意?”蓝婧忽觉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再忍不住溢出泪来。“好一个在意!那么,你更加不要和我说。”
“为什么?”沐槿衣讶然。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强。”蓝婧回首望她,一双水晶般的眼瞳,她眼神中的坦然令她心惊,更令她心碎。
沐槿衣有些困惑地垂眸,不提防蓝婧忽然靠近,她下意识地便向后退了一步。蓝婧蓦地抬手抚上她颈上那一小片红痕,指腹轻轻摩挲,忽然,如遭火炙般缩回了手。“槿槿,答应我,等这事了结了,和我一起走。”
沐槿衣望着蓝婧,她眼中的灼热与急切令她莫名不解,她也不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一次,沐槿衣却莫名地感到了不安。她直觉便说:“我答应她会带她一起走。”
蓝婧呆了呆。“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不重要。”沐槿衣皱着眉,“她答应我说”
“闭嘴!”蓝婧恼怒地爬了爬头发,再没办法这样遮遮掩掩地说话,她一把抓住了沐槿衣的手:“我不管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你要记住,她是她,你是你,你们不是一路人也永远不会变成一路人,你听到没有!”
“蓝姐……”从来没见蓝婧这样疾言厉色的对过自己,沐槿衣一时有些懵了。
蓝婧深呼吸了几次,终于恢复了坍塌的理智。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将沐槿衣的手腕捏出了一圈青紫,她猛地松开了手,满眼歉意。“槿槿……我……对不起,你疼吗?”
沐槿衣摇了摇头,试探着问她:“你讨厌她吗?”也许蓝姐只是担心自己会被人欺骗,所以才这样激动吧,毕竟唐小软对她而言并不相熟,她不了解她也很正常。
我讨厌任何夺走你的人。蓝婧在心中涩涩地说,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我只是奇怪,你什么时候……”咬咬牙,她终究是不愿说出那红痕背后的桃色隐秘,只话中有话地说:“我倒是奇怪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沐槿衣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向山洞里望去一眼。半晌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她若不在身边,我便总是牵肠挂肚,一时怕她出事,一时又怕她被人蒙骗。说不得,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蓝婧无奈摇头:“你想太多了,那丫头鬼得很,被人骗?哼,她不骗人就不错了。”
她这么一说,沐槿衣也有点赧然,淡淡笑道:“是啊,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脑子灵活,人也调皮,有时候我都拿她没办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槿槿,你一定是这段时间被那丫头缠得狠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你就会发现其实你和她之间根本只是一种错觉。”蓝婧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努力想要说服她。
“是这样吗?”沐槿衣蹙了眉头。
“是。”蓝婧果决地点头。“你从小就只跟我一起生活,没怎么接触外头的人,那丫头口甜舌滑,人又鬼灵,你被她绕昏头也很正常。再加上,她处处仰赖你,让你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是不是?槿槿,你太傻了,你跟她们唐家无亲无故,你保护她至今已经仁至义尽,唐小软她不是你的责任!”直到这一刻,蓝婧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被私心占据了一切理智。她从来不曾去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她一心想要的相守,到底是基于怎样的一种情愫?
思绪有点点放空,过往时光被切割成一幕幕细碎又幸福的画面,是什么时候呢?好像,就是干爹将槿槿带回来的第一天,她看到她,小兔一样的无辜又可怜,警惕的眼神,防备的模样,明明抗拒地要死却又脆弱地对她的骚扰毫无抵抗能力。她泫然欲泣时的娇羞与可怜,她赌气咬唇时的倔强与可爱,一丝丝渗入她的骨血,她就像是着了魔,一向对什么都只三分热度的她,从此却对这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女孩子爱不释手。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自己究竟对槿槿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喜爱,姐妹也好,伙伴也好,一直以来她都坚定地认为,不管她们是什么关系,反正槿槿也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她不跟她一起生活还会跟谁?直到唐小软的出现,突来的变故打乱了她一直以来以为的心照不宣与平衡,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她,或者说,她一直都不了解自己。
什么姐妹,什么伙伴,这些通通都不过是披着安全外皮的相处方式罢了,她就是觉得槿槿从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刻起就是属于她的,因为有她在,连平时那些刻板而严苛的训练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样不理性且荒谬的占有欲却理直气壮地存在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不,是昨天。生死边缘的那一刻选择,她送她逃生,却愿意与唐小软共死,她用本能作了这无比残忍的选择,而可悲如她,却是在那一刻起才蓦然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在乎她。看到她安然出现,狂喜还来不及捺下,便被她颈子上那刺眼的一道红痕给彻刺激了。槿槿她……她忽然抓住了一丝亮光,槿槿她只是玩玩的吧,不是当真的吧!她毕竟才只有二十三岁,就算再成熟冷矜也难免会贪玩,所以,她真的只是玩玩的吧?而那唐小软看起来更加不像是什么认真的人,这世上的男男女女,除了她还有谁会对槿槿认真?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暗暗苦笑,一直以来她只是刻意防着男人接近槿槿,却不想今天竟然被个小女孩给点着了后院。
“槿槿,听我的话,等她醒过来,你对她的责任就到头了。你跟我一起回去。”蓝婧深吸口气,温柔地诱哄。
“你说的没错,她的确不是我的责任。”沐槿衣沉思良久,终于开口。她眼神坦然,语气中虽有一些羞涩,却难得清楚完整地表达了心中的感情。“我想带着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
蓝婧只觉自己快要疯了。
月亮升上来了,初雪一样的月光在沐槿衣眼底温柔流淌。她看到洞口处影影绰绰一道纤细的身影,半边苍淡的脸颊隐在了黑暗中,一双眼睛却是熙熙有神,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岁月与流光,经历无数次生死与别离后乍然于这尘世间片光浮缕的罅隙中与她不期而遇,她望着她,只如是望着一个五光十色浮光潋滟的梦。
“小软。”
“沐姐姐……”
她坚定地走了过去,轻轻扶住她。“几时醒的?”
唐小软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沐槿衣,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半晌,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说:“沐姐姐,我刚刚……做了个梦。”
沐槿衣想起她总是梦魇,于是柔声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唐小软歪首想了几秒,眼底隐隐一丝郁色掠过,她叹了口气:“我忘了。”
沐槿衣仔细端详她脸色,见她只是苍白,精神倒还算好,不禁放下心来。于是温声道:“你有没有谢过大祭司?是她救了你。”
唐小软摇摇头,“我一醒来就想着找你,还没顾上和别人说话。”
她说得认真,更带三分浑然的天真与热忱。沐槿衣看在眼底,温暖之余,更觉一阵怜惜。看唐小软呆呆地望着蓝婧,她心中一动,不确定她刚才究竟听到了多少自己与蓝婧的谈话,于是问道:“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唐小软点点头,嗯了一声。
沐槿衣微有些不知所言,半晌,轻声道:“她没有恶意。”
唐小软苦笑道:“我没有怪她啦,你可是她的宝贝妹妹,我一来没本事二来还是个女人,她当然不放心把你交给我。”
沐槿衣在听到“把你交给我”这句话后,难免还是小小赧然了一下,又觉得唐小软真是不知羞。
与此同时,蓝婧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她背着身子站着,隐隐像是晃了晃,再开口时,声音便也带了三分的颤意。“不必管我,你们进去吧。”
沐槿衣心知她是难以接受自己和唐小软的关系,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只好先拉着唐小软回去,想着以后再与蓝婧细说。
听到她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蓝婧肩头一颤,终于一行温泪潸然而下。